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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點的回歸:《乘著光影旅行》

  • 鄭秉泓
  • 乘著光影旅行
  • 李屏賓
  • 姜秀瓊
  • 侯孝賢
  • 攝影
  • 關本良
  • 電影

李屏賓是安徽人,在屏東出生,名字有「在屏東出生的過客」之意,沒想到這個名字彷彿註定了他至今的漂泊……。從台灣新電影時期的李屏賓到國際化的李屏賓,人稱賓哥的他一直都在拍別人,卻鮮少有人將鏡頭對準他、拍攝他,記錄他與台灣電影的關係,記錄他與侯孝賢、王家衛、陳英雄等大師級導演在拍片現場的互動,甚至記錄他不拍片時的生活。我們知道他是五座金馬獎最佳攝影獎得主、第十二屆國家文藝獎電影類得主,我們卻未曾想過他的攝影風格也禁得起作者論式的美學分析。

這部紀錄片由本片導演兼攝影師關本良的粵語男聲自我抒發拉開序幕(註),再由同為本片導演的姜秀瓊以普通話代念李屏賓的國家文藝獎致謝詞來作為收場,其間夾雜著人稱「賓哥」的李屏賓與他的家人娓娓自述,以及曾與他合作過的導演、演員分享賓哥對於視覺層次獨到的堅持。我們透過拍片現場的側拍,看見賓哥如何接應導演丟給他不斷的難題,如何將他眼中的「台灣世界觀」放進世界影片中。賓哥為人海派豪邁,工作時卻是心細如髮,他對陶瓷的喜愛說明了自己向來對於顏色光澤的敏感,而他對於葉子在風中隨意(或說無意)地搖擺則大抵總結了他對於本質性的生命狀態、自我美學追求的看法。如此不預設立場的開放性,令他永遠比自己的工作夥伴更能接受(化解)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順應自然而從中創造意想不到的效果(例如《太陽照常升起》)。但是,這樣的依循自然,卻也預示了賓哥身處電影製作全球化當下的必然漂泊。

李屏賓透過攝影帶領我們發現生活中很容易被忽略的美,《乘著光影旅行》這部紀錄片則帶領我們穿越李屏賓這個人、他的攝影作品與他的創作觀,同樣也在挖掘另一種「被忽略的美」。關本良與姜秀瓊隨著李屏賓從台灣九份、香港九龍半島、新疆酒泉、日本東京、經過美國、再到挪威奧斯陸,最後回到台灣,卻是企圖在一趟又一趟永不停歇的光影之旅中,挖掘李屏賓身為台灣新電影的指標性人物、身為電影攝影師、身為人子、身為一家之主、身為一個人,看似多重,實則一貫的內在最深處。於是,這部紀錄片以台灣電影的集體記憶作為開始,卻以生而為人的共同經驗作為結束。

關本良與姜秀瓊都是思路明晰情感節制的創作者,他們邏輯清晰地依序透過訪談、側拍、電影片段等「理性」觀察,將紀錄片逐漸導向一個「感性」的層次。逐漸地,前半段所鋪陳李屏賓的自然美學觀點,和他長年在外奔波而少與家人團聚的思鄉情懷,在情感上慢慢形成一股極其強烈的拉鋸,並在尾聲那前後呼應的動人謝幕式中達到最高潮。對於李屏賓來說,他平時工作落腳的地方只是臨時住所,他真正的家,在妻、子居住的美國,也在母親居住的台灣。全球化的確讓世界變小,然而卻也讓家變得更遠,身為一名攝影師,他只能順應天命,無法強求。

巧合的是,姜秀瓊與關本良過去作品的文本也透露出對於「回家」的強烈渴望。姜秀瓊得獎連連的短片《跳格子》裡由姜聖民飾演的原住民青年阿宗原先對著公共電話吹奏媽媽送的口琴排遣鄉愁,後來在幫心儀的女孩佔停車位時同樣吹奏著口琴,似乎暗示她令他所感受到「回家般」的溫暖。而在姜秀瓊的電視電影《艾草》裡,潘麗麗飾演的媽媽吳艾草雖與莫子儀飾演的同志兒子同住,卻因缺乏共同話題又不認同兒子性向而沒有歸屬感;母子關係恰好與周姮吟飾演的歸國女兒在生了個混血兒後逕自返家的「囂張行徑」成為強烈對比;另外李高阿女飾演的吳艾草之母楊乖,自己與外勞獨居在北海岸村落,等著女兒與媳婦回家探望自己,卻又總是沒給兒孫輩好口氣……,不同世代對於「回家」各自的定義、解讀與心境變化,以一種獨到而共鳴的方式,溫婉地出現在這部悲喜夾雜的家庭小品中。

至於關本良無論攝影作品還是自己當導演,其中的「歸鄉」意象更形強烈。關本良與李屏賓先後都跟王家衛、許鞍華合作過,有趣的是,關本良為他們擔任攝影師的《2046》、《男人四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不約而同以一種流離而又開闊的影像感來抒發其返鄉情懷。此外,關本良初次擔任電影攝影師的《念你如昔》(關錦鵬導演的紀錄片)、與湯湘竹合作的《海有多深》、《山有多高》,也同樣在談鄉愁。甚至他與李業華合導的紀錄片《攝氏零度.春光再現(布宜諾斯艾利斯.攝氏零度)》亦然。

也難怪,這兩位導演會一起拍攝李屏賓的紀錄片,挖掘他對於「返家」的強烈渴望與無可奈何。從劇情創作到觀察記錄,這兩位導演的創作核心上明白表達出他們對於持續的出走與流離的最終看法。原來,這一切只是為了印證,永藏心底那份對於「回歸」的企盼。

《愛麗絲的鏡子》導演姚宏易在《乘著光影旅行》中說了一句令人非常印象深刻的話「導演是天馬行空一直在結構,可是攝影不一樣,攝影是解構。」有趣的是,《乘著光影旅行》這部紀錄片本身,既在解構,也在結構。它解構了李屏賓身為一名攝影師的創作態度,以及與電影從新浪潮至今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緊緊聯繫;另一方面,它卻也同時結構出李屏賓身為一個人,與家庭、母親之間無法割捨卻又無可奈何的宿命。而這一切,都緣於電影。因為有了這樣的切入與論述,《乘著光影旅行》不再只是單純的攝影師傳記式觀察,也不再只是拍片現場花絮提供或台灣新電影回顧,它提出一個更為普世且令多數觀眾得以共鳴的觀點,將李屏賓回歸到最原點「人」的身份,讓我們看見、親近他那平凡而真誠的愛與恐懼。



註:《乘著光影旅行》片頭出現前的三分鐘,是侯導為坎城影展六十週年所拍的三分鐘短片〈電姬館〉(收錄在《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Chacun son cinema〕中)的側拍花絮。姜秀瓊表示這三分鐘側拍非常完整、非常美,卻一直不曉得該擺放在哪兒,後來套上關本良以粵語親念的旁白,把他放到整部片的開場,感覺才對了。我曾問姜導說,那段旁白在講「一分鐘」與「時光流逝」,感覺非常「王家衛」,沒想到這段旁白事實上是關本良為王家衛而寫的。王家衛同樣應坎城之邀所拍的三分鐘短片〈穿越九千里獻給你〉(I Travelled 9000 km To Give It To You),攝影師正是關本良,這段文字他是應王家衛要求而寫的「攝影師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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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於2008年發表,收錄於《台灣電影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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