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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C+紀錄片工作坊|薩波.齊嘉索潘大師講堂

  • DOC+紀錄片工作坊

時間:10/22(六)10:30-12:00

地點:C-LAB

講師:薩波.齊嘉索潘(Sompot Chidgasornpongse)

主持人:楊子暄、賴慕寧

譯者:錢佳緯、鄒德平

 

賴慕寧:我們在企劃工作坊的時候,每次都會想說到底要找什麼樣的老師,才會對台灣的創作者有所幫助。其實我們團隊在剛開始就馬上想到了薩波導演,因為他的《鐵道撿風景》(Railway Sleepers, 2016)在2018年入圍了TIDF影展,也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有時候大家會說是很隱諱的,或是有意識地在處理社會議題,但卻是用一個非常獨特的美學,甚至有點詩意的方式,帶我們進入;有的人會說,覺得很像在挑戰既有的紀錄片結構或是敘事模式。或許我們等一下可以藉由跟他的對談中,多了解他的創作跟他的作品。今天這個對談是很輕鬆的方式,我們就是聊天,在過程當中大家有任何問題的話,也歡迎舉手,都可以加入討論。

 

薩波.齊嘉索潘(Sompot Chidgasornpongse)(下稱「薩波」):謝謝大家邀請我來參加今天的活動,很高興今天有機會可以跟各位分享,很感謝各位剛才的介紹。我很難得會身為大師上台,因為我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是位大師,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學生,還有很多需要學習之處。希望今天大家把這個場合作為朋友之間的聊天,然後分享彼此的經驗。我之前甚至考慮說,我們要不要大家坐在圓桌旁邊直接閒聊就好了。我今天沒有準備投影片,所以只是要去分享或回顧我自己的經驗跟閒聊而已。

 

賴慕寧:其實我們在工作坊第一天的時候,就是我們圍了一個圈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薩波就有稍微介紹他自己的創作。他其實大學是念建築的,後來去阿比查邦的團隊實習,之後又到了加州藝術大學,去念了電影有關的製作。今天應該還是有些不是工作坊的學員,可是一樣是電影創作者,因此還是想要請薩波講一下他自己的創作歷程,就是怎麼開始學建築,念建築之後怎麼會想要開始有關電影的創作。

 

薩波:小時候我父母就很喜歡看電影,我們住在曼谷的城外,我記得父母就會開車載我去曼谷看電影。基本上我小時候都是在電影院或是書店,他們每次都喜歡帶我去這兩個地方打發時間,所以我很喜歡看電影。但我從來沒想過要以拍電影為職業。

 

我小時候也很喜歡動畫,我想成為動畫師,我非常熱愛動畫。譬如說當時《阿拉丁》、《美女與野獸》,都非常有名。我會買盜版的錄影帶,然後每天看,今天看《美女與野獸》,明天看《阿拉丁》,就這樣輪流看、一直看。甚至會暫停、直接臨摹下來,然後一格一格的去畫出來。那也是我自己學英文的方式,看迪士尼電影來學英文。我們基本上就是像鸚鵡一樣照著念,我其實有時候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我就直接照著念,我可以直接把整個場景的對話直接背出來,但是有時候可能不知道他講什麼。這是我自己從小就有熱情的地方,我從小時候就想要成為動畫師。然後即將要進大學的時候,當時泰國沒有動畫學校,但我其實數學、理科不錯,我自己也有華裔的血統,如果是數理比較好的學生,通常大家都會建議他們去念醫科等等,所以我本來打算要去做醫生或者工程師。可是我當時可能有點害怕去念藝術,所以就開始去找未來收入或生活比較穩定的行業、職業和科系,所以後來就去念了建築系。

 

我自己也喜歡建築,熱愛程度當然不及動畫,但是我在當時並沒有預期到念建築會這麼辛苦。在泰國大學念建築要念五年,其實過程裡面覺得非常辛苦,但是我的確很喜歡建築設計的過程。過程中,我也意識到建築在創意方面其實有很多限制,畢竟它是功能至上的一個行業,譬如說這個樑柱的距離啊,然後計算很重要,所以我其實對於建築設計方面比較感興趣,對於工程數理就沒這麼感興趣。我們其實也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設計比較有意思的建築,當時泰國的經濟沒有那麼蓬勃,建築的可能性也相對比較少,所以我後來就決定不要做建築師。另一方面,後來我對電影的熱情跟興趣越來越高。我以前當然也喜歡電影,但是在我念建築的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想成為一名電影工作者,所以就開始去買很多的電影雜誌,買很多跟電影有關的書。在我念建築之餘,就開始認識更多電影藝術有關的知識。我在大學期間也參加過公開開放給大眾參加的藝術跟電影的課程,我當時參加這個課程之後,覺得過程非常愉快。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上課這麼開心,所以我就覺得也許我的確應該去學電影。

 

而且在念建築系的時候,其實我也寫了一本劇本,甚至還因此獲得了泰國國內的一個大學競賽獎項。所以他們後來就給了我一筆獎金,之後可以把劇本真正搬上舞台。有了這個經驗之後,我也開始覺得也許真的有機會可以去從事電影。畢業時我就考慮要不要去念電影,當時在考慮到底要去申請哪一間學校,也考慮到底要去念書呢,還是直接投入電影產業中。後來就決定先念書,但是我想先嘗試一下,所以我其實中間有一年先去外面工作,然後才準備去念書。

 

我當時有一位朋友,他很想成為演員,所以他去參加各種的試鏡,後來試鏡的一部作品是阿比查邦的作品《熱帶幻夢》。我當時就說,啊我記得阿比查邦這個名字,我當時上電影課的時候,老師就跟我說過阿比查邦的這個名字。當時老師提到泰國有一位導演,拍了好幾部電影。可是當時一般大眾其實很少看過阿比查邦的作品,但我至少聽過這個名字,我知道這位導演的名字。所以我朋友跟我說他要去試鏡的時候,我就想到自己曾經聽過阿比查邦這個名字。後來也開始去搜尋、了解阿比查邦這位導演的背景,知道他要拍一部《熱帶幻夢》的作品。我覺得他們的主題很有意思,後來輾轉從我朋友手上拿到了阿比查邦的聯絡方式,我就直接毛遂自薦跑去他的公司,問他們我有沒有機會可以參與這個電影的製作,他們就很熱情的讓我加入,所以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契機。其實並沒有預期會有這個機會,但是他的電影公司後來就答應讓我參加這個電影的製作跟拍攝的過程,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阿比查邦的經驗。我後來才知道他大學念的也是建築,所以我們兩個之間其實有一些背景相似之處。這是我跟阿比查邦合作的契機。

 

所以對我來說,當時就是我的第一個機會,他讓我試試看、參與電影。起初在他的公司當中我只是實習生,幫忙影印啊,做些雜事。因為我的背景是建築,所以我很擅長用Photoshop軟體,也做各種電腦文書工作。其實公司規模非常小,阿比查邦當時也沒這麼有名,他做了幾部作品,當然有一些知名度,但是在泰國的知名度並沒有很高,所以公司的規模很小。到現在還是公司很小啦,但是過去的規模可能更小。當時基本上每個人都不是正職,每個人都是兼差斜槓,每次都是因為有電影案件才集合拍電影。也因為公司很小,所以我基本上跟每個人都密集的互動。譬如說,勘景的時候,我就跟他們一起去。如果要做道具,我就跟他們一起去做道具。基本上什麼場合我這個實習生都跟著去。因為對我來說,我完全沒有電影經驗,所以每一件事情都很新鮮。我當時其實根本不知道到底到了拍攝現場要做什麼,有很多不同的幻想、想法。我這個答案會不會太長?不好意思,基本上我好像回顧我的一生了,這是回憶錄嗎?我在這邊到底要怎麼結束這個回答......(笑)

 

接下來進入到研究所時期,在阿比查邦這部電影裡當實習生之後......中間有一些段落我直接跳過去了,至少在一開始《熱帶幻夢》的時候,我是實習生。後來阿比查邦獲得一些其他國家的經費支持,所以他的經費基本上是從國外來的。所以當時《熱帶幻夢》拍攝到一半的時候,因為有其他的資金來了,我們就必須把這個作品先暫停,先拍其他的案子。後來他就去邊拍了另外一部作品。各位之後有機會的話,有興趣也可以看一下當時他拍的另外一些作品。那個作品其實是音樂劇,然後品質也不是很好。主角是一位扮裝者,他是一位會穿女裝的男性,每一個畫面場景都非常的灰暗。但是當他換成女裝的時候,聲音就變成了女生的聲音,然後他就有超能力,所以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音樂劇題材。當時拍了這個音樂劇,等於說讓工作人員有生計可以維持下去。

 

等到《熱帶幻夢》獲得國際資金時,我們就繼續拍這部作品。《熱帶幻夢》的製作人是法國人,還有一個做特效的是德國人,所以其實就是一個來自國際的團隊、飛到泰國來。在我們的公司中,其實沒有人會講英文,大概只有我和阿比查邦比較會講英文,所以我的工作就變成是去當這個溝通的橋樑,去當一個中介者。所以我就必須要幫忙團隊跟法國製片、法國攝影,還有德國的特效專家溝通,變成像是翻譯。因為財務問題,在製作過程中,其實很多工作人員後來就辭職、離開了。其實是一個很複雜的經驗,因為過程中人就一個一個離開。我就只是一個實習生啦,所以其實什麼都不懂。

 

當時真的是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我還以為說,可能一般來說就是這樣嘛,我不知道這樣其實是不正常的。那也因為有很多人辭職,我才可以晉升,就很快的往上爬,從一個實習生變成是第二助理導演,因為真的沒有別人了,大家都跑光了。所以後來我就變成第二助理導演,我其實也不知道怎麼做,所以就是一邊做一邊學,被迫在現場學。那好事是,其他留下來的人都對我非常的好,他們也是一直教導我、訓練我,我們就像是一個大家庭一樣,我們關係非常的好。

 

後來下一部片、第二部作品我也是當第二助理導演。在那段時間,其實才四年的時間,我們快要把第二部作品完成的時候,我就跟阿比查邦說,我覺得這個時間我可能該去讀研究所了,去念碩士,不然的話我可能會更沒......我當時也26歲了,所以就覺得不趁現在,就更不知道該什麼時候離開。我也覺得我有了一些實務經驗、一些實務的知識,或許我可以去進修。

 

所以在前面的這兩部作品製作完成後,我就覺得我可以離開了。一開始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我當然知道國外有很多很有名的學校,像是紐約大學等等。所以我就問阿比查邦說,你覺得我該去哪裡?他就說你應該要去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我就說,蛤真的嗎,加州藝術學院。因為他是華特.迪士尼創辦的一個學校,一直以來都是我夢想中的學校,因為我想要成為動畫師嘛。所有厲害的動畫師,其實就算是現在,很多都還是從加州藝術學院畢業的,像是迪士尼、皮克斯,他們很多很多的動畫師都是從這邊畢業的。我當時甚至還不知道它除了動畫之外還有教別的,它其實是針對整個藝術的領域,包括動畫啦、電影啊、劇院啊等等,就是各方面的藝術其實他們都有教。所以阿比查邦就跟我說可以去那邊,我滿意外的,我本來以為他會建議我去讀他的母校,就是芝加哥的藝術學院。但他說沒有沒有,芝加哥的那個對你來說太藝術了,你應該要去一個比較介於中間的,像加州藝術學院。他們不是只有那種很藝術、很藝術的這種課程,他們有一些比較實驗性的,當然他們也有一些像好萊塢這種比較商業性的,其實他們都有,所以你應該去走這種比較中間路線的,比較適合你。我就說,喔好,那就加州藝術學院,反正也是我夢想中的學校嘛,所以我就去申請,然後也有寫說我之前的這些工作經驗。其實我沒有準備太多,我就是很快的直接申請。

 

再往回講一些,其實我在那四年的期間,一直有在做我的短片,我自己有在拍攝一些短片。因為跟阿比查邦合作的過程中,我也開始了解拍電影的一些基本基礎,所以我就有去拍一些短片。當時其實算是一些實驗性的紀錄片,跟我自己切身相關的,也跟我們的拍攝團隊相關。這些影片我之後也可以再聊聊,因為我覺得這些影片影響我、對我來說可以說是一個跳板,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所以後來就是拿了作品集中的三部片去申請,那後來我也就入學了,他們接受了我的申請,所以我就開始去學習藝術。

 

楊子暄:雖然薩波有點擔心會不會太長,但我覺得大家應該都跟我們一樣聽得非常享受。我也覺得很有趣,因為他剛分享的故事,就從小時候動畫、到建築,再到實習,最後去加州藝術學院,其實每個東西看起來都好像有一點不務正業,可是其實都是有關連的,最後又回到小時候想去的學校,我覺得很有趣。因為薩波也有提到他做了很多實驗短片,因為我們沒有辦法給大家看,就想說我們可以看一下他的個人網站,會有一些作品列表,大家也許可以看一些劇照等等,回家也可以再搜尋。因為剛剛薩波也有提到,其實他第一部長片《鐵道撿風景》的創作理念或是很多方法是從短片累積來的,我們就請薩波看看他有沒有特別想要提及哪幾部作品,也許可以稍微簡單介紹一下,或者是有特別想跟大家分享的地方。

 

薩波:對,沒錯,其實我的職涯、我的經驗,身為一個電影的製作人,其實可以分成兩個階段,就是去讀研究所之前跟之後。看看這一個好了,《飛越邊界之外》(To Infinity and Beyond, 2004)。這其實不是第一部啦,可是是我拍的第一個真的很正經的作品,它是一個實驗性的紀錄片。我原本的發想是因為泰國電影資料館,他們針對短片辦了一個影展(TSFVF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這大概也是現在還有在持續運作的一個大型影展之一,泰國比較重要或比較厲害的一些電影人都會去參與這個影展,所以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影展。它特別的地方就在於大家投的每一部影片,可能會超過五百部,他每一部都會放映,你只要去投他都會放。所以其實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很棒的發掘新聲音的機會,有些電影的聲音真的是很不一樣。如果今天有一些遴選過程,他可能就會被篩掉,可是因為他全部都放,所以你都可以發掘到。有一些看起來可能非常的粗糙,或者是不修邊幅,可是他的概念是非常有趣的,你都可以看到。

《飛越邊界之外》(To Infinity and Beyond, 2004)

 

做這一部片是因為,當時這影展有一個新的分類,是請大家去針對一些關鍵字去做回應。那一年的關鍵字是Loy Fah,意思就是在空中飛,在空中飄的意思,他們就請大家去拍攝跟這關鍵字相關的影片。其實這部片我沒有做什麼太多的選擇,是我的朋友、在《熱帶幻夢》一起合作的朋友,他在泰國看到有一個祭典,像祈雨的祭典,他們會做一些特別的火箭,把火箭射到天上,後來就從祈雨演變成一個比賽、一個競賽。當然這不是真正的火箭啦,不是那種大型的火箭,但他們還是比說看誰飛最高、飛最遠。我們就是去拍攝,拍了很多的素材,用我的鏡頭、用我的攝影機拍了很多。

 

我的這個朋友,他其實從小是在寺廟裡長大,然後就是有很多的和尚、一些小和尚,他就拿這個素材給我。然後說,你有辦法剪出一部電影、一部片嗎?你可以針對這個和尚去剪成一部電影嗎?我看這畫面都非常的美,就說好,我可以幫你剪出一個跟和尚相關的影片,那那個比賽、祈雨的片段,你可以讓我去做成另外一部片嗎?我可以幫你做和尚的片,但是其他的素材可以讓我剪成我自己的片嗎?他說好啊好啊。所以我就幫他剪了和尚的影片,然後再用這些素材放在我自己的影片當中。

 

在這部片當中,有很多人抬頭看天空的片段,最後我決定把火箭的部分全部都剪掉。所以其實電影可以分成兩個部分,前面就是沒有聲音的,大家都在看天空,就是一堆人都在看天空的這個影像,中間穿插一些文字,講到人登入月球這件事,還有像是蘇聯的第一個人造衛星Sputnik,蘇聯他們發射了人類史上的第一個人造衛星嘛,然後後來美國登月等等,就是穿插這些文字。第二個部分,我就是再重複了我第一部分用的這些畫面,加入聲音,所以大家可以聽到那些火箭的聲音,但還是看不到,沒有看到火箭,只有看到大家在看天空。那在下半段,我在上面就加上這個跑馬燈,就是大家看新聞的時候,新聞快訊的那種跑馬燈。上面就是在寫說......其實像詩一樣,是我一個朋友寫的詩,這個詩就在講,不同的人他們的人生,他們的日常生活,可能有些人是養雞,或者是什麼。其實這就是這部電影的內容,分成兩個片段,用一樣的畫面,可是他旁邊的敘事方式是不一樣的。所以,一方面是看人類登月,一方面是看他們的日常生活,真的是非常的實驗性。

 

其實我想要做的是,因為當時全球化其實是一個新的關鍵字,開始變得很夯,當時大家開始有網路嘛,大家開始變成一個地球村的公民,東方、西方這些新的科技就是連結在一起,新的生活方式開始浮現。所以我當時就有點想要去把這個概念融入進來,那我也覺得用這個跑馬燈變得很像是新聞,然後前面就有點像是默劇。所以我就是用這些不同媒介、不同形式,其實也是相當的有組織、有架構的。

 

有趣的是,後來這一部片就去了鹿特丹影展。和尚的那部片呢,其實也有進鹿特丹,但沒有進競賽。這其實是我自己做好玩的一個案子啦,它最後沒有進泰國的藝術節,可是它有進鹿特丹的影展。其實對我來說,不僅是增加自信,真的是讓我覺得說,你不一定是要學電影的你才可以拍電影、才可以拍影片,因為還是有人會喜歡,有人會看得懂你想要表達什麼。所以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覺得或許我可以朝這條路發展。

 

第二部片是《曼谷魔幻時刻》(Bangkok in the Evening, 2005)。同樣的,其實這也是算是別人委託的一個作品,我們就是在拍曼谷的日常。當時想拍這部片,是因為泰國每天早上八點跟六點都會聽到國歌,在一些公共場合會放國歌,每天早上八點跟下午六點。你聽到國歌的話,就是要放下手邊的事情,就是要停下來,只要聽到國歌你就要停下來,不然你就是不尊敬國家。一直到現在都還是有這樣子的規定或是習慣,其實是一個蠻有趣的情況。在這部片當中,我就去收集了這種大家站著靜止不動聽國歌的片段。其實也一樣,我沒有把國歌的聲音放在裡面,我其實是放一些古典樂,然後就是一直重複、重複播這些片段,循環播放這些古典樂,然後就是看到大家站在公眾場所,就這樣子站著。然後我故意把他拖得很長,讓大家看到覺得到底有完沒完。因為我們覺得這就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就像是一個迴圈一樣。那影片後面還有,看完人就去看一些大樓、看這些建築,一些新的大樓被蓋起來,泰國的一些新大樓。當時曼谷開始有一些新的住屋、新的大樓開始被蓋起來。所以對我來說,就是讓大家可以順便見證曼谷的改變,同時也讓大家看到曼谷是怎樣的靜止不動,這個舊的傳統就是這樣子一直無限迴圈、一直出現。這部片我覺得就是想要嘗試去講說,政府是怎麼壓著大家,政府甚至可以控制你的身體,讓你聽到國歌身體就不能動,你就是要停下來,就是稍微在探討這一個議題。

《曼谷魔幻時刻》(Bangkok in the Evening, 2005)

 

另外還有這一部《當海浪平息之後》(Andaman, 2005)。這一樣也是受委託的一個作品。當時南亞大海嘯影響了非常多人,泰國也是有很多的傷亡,這部片其實就是在大海嘯的隔年、過了一年之後拍攝的作品。我覺得這應該算是當時我做的最實驗性的一個作品,不是作品本身,而是說這個過程是如何開始的。因為我當時想這部片的時候,心裡有個印象,就是好我要去海邊,去看這些美麗的海景,拍這些美麗的風景。因為我想要表達就是,海嘯一年之後一切都風平浪靜了,可是我去了其實沒有,都在下雨,跟我心中預期的完全不一樣。

 

我原本的想法就是可以看到剛剛那個第一個人,他就是在這個美麗的風景區這樣走過去,去看美麗的海灘風景,想說一年之後風景是如何改變,可是後來並沒有這樣。我就想說,好,跟我原本的想法不一樣,那我要怎麼去調整、怎麼去改。所以後來,我在沙灘上遇到這些人,他們原本可能是賣一些東西給遊客,有泰國、也有外國的遊客,對我來說其實滿哀傷的。因為我問了這一些小販之後,他們都有講到說,有一些親友啊可能過世,遊客人數其實還是蠻少的,沒有回到以前那樣的盛況。那遊客他們為什麼會來呢?你可能會覺得說,海嘯才剛發生過,你為什麼還要來?你不怕嗎?那他們都會說,我是想要來支持當地,我想要帶來消費,影片裡面就是在講這樣的故事。那我在剪輯的時候,我也發現我有興趣的其實不是這個故事,而是這個情緒,這種很哀傷的情緒、這個氛圍。裡面可能還是有一些微笑啊、這些人性的光輝,這其實是我最有興趣的部分。後來就收集了很多我訪問的人他們的面孔,但是有時候並沒有把他們的聲音放進去。基本上我就跟著小販到海灘,看著他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海灘上面。然後我的鏡頭就移到其他地方,看到其他的臉龐,也許是遊客,也許是小販,然後把他們的面孔交織在一起,但是你只有聽到海浪的聲音,沒有聽到他們的人聲,好像用海浪代替他們說故事。後來一直下雨,我就繼續的跟著同一個人,好像很悠哉,旁邊有那個樹影搖曳啊等等,有點詩意,在這個框架跟脈絡上比較適合。其實我在後來做其他作品也會不斷地想到這個畫面。但我也一直在擔心,譬如說這樣的設計會不會太做作啊,或者是太誇張、太灑狗血等等,所以我一直會去調整自己跟反省。

 

後來我把這個作品交出去之後呢,也獲得了不同的機會,譬如說到不同的影展、到其他的國家去放映。其實我後來回看的時候,我還蠻喜歡這部作品的,對我來說它是一個非常隨性的決定,但是有很好的結果。有時候這種靈光乍現的時刻,那種不要想太多的時候,反而會有非常意外、非常美好的結果。有時候我想太多,就會改太多東西,反而有時我順從自己直覺的時候,會有更好的作品跟結果。這也是在去念加州藝術學院之前的作品,這些都是在我去念藝術學院之前的作品。

《當海浪平息之後》(Andaman, 2005)

 

最有趣的一部分在於,當時我去申請學校的時候,要去寫申請書、個人的論述啊,作為導演啊,或在這個學校裡面你要做什麼、讀書計畫等等。我當時就寫說,這三部作品對我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如何代表我的拍攝方法。我在寫的過程才意識到,這一切都跟我自己的建築背景有關係,我邊寫的時候才邊意識到這件事情。因為這些作品其實都非常的渺小,或者是比較細微,但其實我在拍攝的時候,我一開始想的都是結構,我也會想我要用什麼方式、要傳達什麼訊息,再去建構骨架,之後再把所有的血肉放進去,比如說家具啊等等,就好像做建築一樣,結構先行。因為結構先行,所以我有自己的動機、我想要傳達的訊息、功能,然後再去設計,譬如說家裡面的擺設、規劃,然後把主題、內容放進去,把適合的血肉填進去等等。所以對我來說,這些內容反而好像是次要的。這些什麼顏色的家具之類的,這些都是事後再填進去,我一開始都是先想結構,所以這是我建築人的思維,但我是在寫讀書計畫時才意識到這些事情。有一段時間,這好像就是我拍攝的策略,是我主要的思考方式,也或許是讓我自己跟其他創作者與眾不同的地方。但這都是回顧之後的結論啦,並不是我當下就意識到的事情。那你剛才有提到說,這些我從小到大的片段好像都連結在一起,但是我小時候看電影的時候完全沒意識到這些事情最後會連在一起。好,基本上我今天先跟各位介紹這幾部短片,當然到藝術學院之後呢,其他作品變得更加實驗性了。

 

賴慕寧:其實剛剛從薩波所講的,可以稍微知道他怎麼思考電影,還有他怎麼運用這個電影語言。而且其實在拍紀錄片的時候,因為我們都會去接觸受訪者,我們是先拿到素材,可是到後端的時候,或是在邊拍的時候,我們才在想這個結構。可是他等於是先有一個結構,再看要怎麼去點綴、裝飾它,要怎麼運用這些元素去增加它的結構性,我覺得這是一個滿特別的思考過程。大家都是創作者,可以有更多的討論。另外我覺得很特別的地方是,他其實會用很多的聲音,那個聲音可能是音樂的聲音,或者是他很會運用環境的聲音去增添作品的色彩。大家如果晚上要去看《鐵道撿風景》的話,或許也可以特別注意到這個部分。我想要特別詢問他有關聲音設計跟環境的自然音,他是怎麼想的,而且他怎麼運用到他的這些作品裡面,包含短片或者是《鐵道撿風景》。

 

薩波:對,沒錯,這個問題很有趣。我在拍這幾部片的時候是在我讀研究所之前,我其實就是用一些很本能的直覺。我其實當時也沒有特別去想聲音的重要性,我只是用我的感覺,覺得我要怎麼樣去呈現,用對的方式、我覺得最適合的方式來呈現,搭配這個畫面我想要聽到什麼聲音等等。其實我覺得我的做法,有時候聲音很少,可是有聲音時都非常非常重要。所以剛剛講到的三部短片,像是在海嘯的這一個紀錄片裡面,就是一直聽到風聲、海浪聲。另外還有國歌的那一部片,就是一直聽到音樂、一直重複。看火箭升空的這個,我前面就是沒有聲音,後面就是環境音。我一直都是在思考說,我想要用什麼樣的聲音去傳達我的想法,所以我其實沒有什麼太複雜的這程序。

 

在去了研究所之後,我才開始更加的意識到聲音的重要性。因為他們有一些專門針對音效的這個課程,我都有去修。這一堂課裡面,老師就給我們看一樣的片段,其實是一個很老、很舊的影片,裡面是一個女子她本來躺著,然後站起來走向鏡頭。老師就要我們自己針對這個片段去想音效,下個禮拜每個學生都準備了自己的音效。有一些是用描述的配音,有一些是用很歌劇的音樂去搭配,有一些人是用一些細細碎碎的小聲音。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聲音可以完全改變你對同一個畫面的想法。其實就像Hata昨天所說的,就是你用不同的搭配,可以激出新的想法。影像搭配聲音,確實就是可以激盪出不同的想法。

 

另外一堂課是專門針對音樂的,我也一樣有去修這一堂課。其中有一個作業,就是我們分組,然後組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物件,我們就是要丟這個東西,你要怎麼丟都可以,目標就是有沒有任何一組,可以丟了然後不把它變成音樂。所以有一組他們就是想要隨便丟,因為他們覺得音樂一定要有節奏,所以你隨便丟、沒有節奏就不是音樂。另外還有一組,他們就是全部一起丟,就是「砰」一聲。有一組他們違反規則,他們就是不丟之類的,像這樣子。這樣就是讓你一直去思考聲音、聲響,聲音可能是音波,他可能是可以觸動一些情緒的,後來就讓我一直去思考。

 

去讀加州藝術學院之前,我非常的直覺,其實用直覺也不是一個壞方法,只是說到了學校之後,我開始更深的思考不同,探索不同的可能。因為在我們之前,其實有很多前輩都有去實驗過不同的音效、不同的聲音,所以你可以從前人的經驗當中去學習。真的是有很多很多,光是聲音就有很多可以講。我相信大家如果去看的話,有時候你會覺得看到跟聽到的就是非常自然的搭配在一起,可是其實有時候背後是有很多的操作的。所以,我們作為創作者就是要記得,其實你在畫面上看到的所有東西背後都是有巧思的,都是想要操作你的,那你也可以去操作別人。像是紀錄片,有時候你可能會覺得這樣子,你去操作別人很不道德,可是對我來說,我覺得紀錄片就是一種影片嘛,就像電影,像大家可以看到,我所有的這些紀錄片、我所有的影片都有點在操作別人,我都想要達到一些目標,想要達到一些效果,其實都是想達到我自己內心的一些目的。

 

賴慕寧:這個聲音的運用,其實可能跟他的建築背景有關係,就是他如何去排列組合、去建構,這東西其實滿微妙,如果大家看影片的話可以再稍微感受一下。那剛剛可以聽到薩波的創作養成,因為他等於在他的第一部短片就到了鹿特丹影展,那第一部長片《鐵道撿風景》其實先去了釜山,後來去了非常多的影展。我們好奇想知道的是說,對於參展這個東西,不知道薩波是怎麼想,他是有意識的去報名嗎,還是也是一個很突然的就報了,然後就去參加了這樣。

《鐵道撿風景》(Railway Sleepers, 2018)

 

薩波:也許金先生(KIM Young-woo)更熟悉《鐵道撿風景》,因為他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位人物。這當時其實是我的畢業製作,我是在畢業之後繼續拍攝,最後變成長片。我的畢業製作只是這部作品的片段,畢業之後繼續做這個作品,當時畢業論文的評審委員可以接受,但是其實當時那個畢業製作交出來的片段跟最後成品差別很大。因為我最後在挑選的時候,畢業製作裡的畫面幾乎全部都沒用。我前後花了八年的時間才做完《鐵道撿風景》,因為很多的片段一拍再拍、一拍再拍。這是我自己用我的錢拍攝的,沒有任何外來資金。我在後製的時候,當然花很多錢,所以我當時必須要去聘更專業的人才,去處理音效啊、色彩、調色啊,所以我也為了這些技術跟後製必須要去找一些經費。當時不斷的申請,一次又一次,後來申請了韓國這個AND(Asian Network of Documentary),前兩天金先生有提到亞洲藝術基金的這個基金。這個AND資助我完成後製,所以有了這筆錢之後,我就覺得我一要把它完成。各位看到我後來參加這麼多的的影展,都是因為我當時獲得了這筆後製的資金。

 

一年之後呢,AND就說,我們想要知道你後製的進度,這筆錢有沒有用完等等的。我就跟他們說,我還在努力當中,我還沒有找到適合的結局。後來他們就再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們希望你的作品今年參加競賽,可是我還沒做好,還不想參加競賽。但因為他們給我錢,我不好意思說不要,我就跟他們說,可不可以再給我一年,我想要繼續做下去,我覺得還沒有做完,還沒有做好,他們說好,那你就再弄一年吧。因為當時其實除了這部作品之外,我還在參與阿比查邦其他的電影製作。從藝術學院回來之後,我就開始做他的第一助導。一年之後呢,AND又寫信來說,作品做好沒,我們要播了喔,還沒還沒怎麼辦,但這時候也沒辦法再說不要了吧,因為他們不可能永遠接受我的藉口跟理由。我們今天晚上映後座談可以再繼續講,總之後來我就終於想辦法把這部作品完成,盡快完成後把它寄去釜山。

 

對我來說,以這部片來說,我並不是主動去申請參加釜山,有一點是被AND推著去參加的。當然很少有這樣的機會,由影展主動邀你去參加,我原本以為AND那個後製的基金只是基金的委員會,後來才知道他們也涉及釜山影展選片委員會,所以他們後來就看到了後製完成的作品。那在釜山之後呢,有些人在釜山影展看過作品後就開始聯絡我說,想要把你的作品帶到其他影展去。我當然不是說後悔啦,但是當時有一位葡萄牙的學校講師,他們推薦了我的作品,當時這個葡萄牙的影展他們就希望我能夠去參加,他們其實已經報名截止了,但是他們希望能夠把這個作品納入到競賽片當中。當時其實我也在等柏林影展的回應,他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把這部片納入競賽片。所以一方面有柏林影展,當然大家都知道柏林影展規模更大嘛,那另外這個葡萄牙的紀錄片影展它的聲望也很高,所以很重要。所以我必須要選擇,因為歐洲的影展通常只接受你做歐洲首映,所以我只能選柏林或者是葡萄牙。我一直在抉擇跟掙扎,到底要選哪一個,我到底要去哪一個呢。最後我就說,抱歉我要拒絕葡萄牙影展的邀請這樣子,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很心痛的決定。我忍痛拒絕了當時葡萄牙影展的邀請,所幸最後柏林影展接受了這個作品,不過我覺得是運氣好啦。後來當然過了一、兩年之後,2018年我也入選了台灣的TIDF,木材當時也參加過釜山影展、看過這個作品,也因此有機會到台灣。所以,這一切就像是輪迴一樣,有它的因果存在,這個圈子其實也很小啦。

 

賴慕寧:Cintia(Cintia Gil)是葡萄牙的策展人,她當年就是2018年TIDF的決審評審之一。

楊子暄:其實剛剛薩波的分享,我覺得現場創作者應該也是心有戚戚焉。有時候在報展的時候,真的有很多的巧合、很多驚喜,也有很多是真的很難的決定,就是到底要怎麼樣去選擇,怎麼樣去拒絕,怎麼樣去賭注,其實是非常非常難的。我們因為時間有限,等一下就是開放給觀眾提問,但是在開放之前,金先生有想要補充什麼嗎?

 

KIM Young-woo:大概是2015、16年,當時釜山影展有一個單元就是專門針對獲得AND基金贊助的這個作品。我們釜山影展的選片委員會有可能是來自台灣TIDF的前策展人,或者是來自中國、日本等等,來自於亞洲各個不同的國家,基本上就是多國聯軍啦。我們一起看過這些不同的作品,他們不同的處理方式啊等等,所以並不只是看你的報名文件而已,我們也去討論一些其中的技術面等等,這是我們當時選片委員會的組成。釜山影展從去年開始也重新恢復了這個AND作品的單元。當時的選片委員會也幫AND選他們支持的作品,遴選委員會分兩組,一組是亞洲紀錄片,一組是韓國紀錄片,在每年大概五到六月進行,然後影展是十月這樣。所以我們都會問說,之前獲得AND贊助的作品十月、十一月要不要在釜山影展放映。

 

當時薩波就跟我們說,啊我還沒做完,再給我一年,我當時真的很希望能夠在釜山影展放映這個作品。當時他就說,我還在做啊拜託,我們當時以為他也許是受邀到其他的影展,不好意思拒絕我們,所以才跟我們說還在做。我們以為這只是推諉之詞,那我們就說,沒關係沒關係,我本來以為他們當年是要去柏林還是鹿特丹。他的作品後來也獲得很多歐洲影展的支持跟贊助等等,我們那時候以為他可能嫌釜山影展太小,他想去比較大的影展。但我後來看了柏林影展,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喔原來他真的沒去報名,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是還沒做完。我本來以為他會一直做、一直做、做不完,所以我很高興後來柏林影展願意接受這部作品。當時柏林影展選片內容都很精彩,他們過去都選擇了很多紀錄片跟劇情片一起放,但是現在柏林這個團隊裡面,很大一部分的人都跑到其他的影展去了。

 

後來這部作品,基本上是在釜山首映之後,到了柏林去做歐洲首映等等,所以當時釜山影展也很高興有機會能夠放映這部作品。我們當時當然也會去歐洲的這些大型的影展,我們在看《鐵道撿風景》到柏林影展播映的時候,就看了一開始畫面上面有寫說他是入圍了釜山影展,我也覺得很感動,所以我很高興他並不是因為大的影展而放棄我們。

 

楊子暄:可以聽到報展的創作者跟選片兩邊的小劇場,太有趣了,大家都在互猜彼此的心思。那我們就直接開放,看觀眾有沒有任何問題,大家可以把握機會,不管是創作、報展,或是對他個人的創作歷程等等,大家剛才聽完有沒有任何的好奇,因為應該還有很多細節或是跳過的部分。

 

Q:我想要請教,剛剛有提到說,有點像是影展的催促讓他完成,就是最後有點趕的完成這個作品。那之前一直跟影展說還沒有、還不夠,你覺得你是在尋找什麼,到最後是因為有找到那個你覺得可以結束的點,所以你完成了它,還是說你是利用現有的東西去想辦法把它拼湊起來?這個是第一個問題。

薩波:兩者皆有啦,一方面是我終於找到我想要找的東西,那我也對於作品感到滿意、願意公開放映了。另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為這個截止日期的壓力,因為釜山影展已經兩次跟我們邀約,我覺得好像再拒絕的話很沒有禮貌。所以這兩者都有。如果只是因為影展壓力的話,我可能會再問他們,可不可以再延長一點,但最主要是因為這個最後作品一旦完成之後,他就會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上嘛,所以你必須要願意接受這個作品,或滿意這個作品、喜歡這個作品。如果最後播出的是我不喜歡的版本的話,我覺得會很心痛,所以我自己必須要先喜歡這個作品。但一部分當然是影展也讓我有壓力,我必須要趕快找到我喜歡的結局。所以,也許是因為影展壓力讓我更努力的去思考,然後去找到這個好的結果。

 

Q:因為就像薩波剛提到的,大家都會,身為創作者都會希望自己最終的版本是自己沒有遺憾的版本。那可以分享一下你的那個找尋,就是你在尋找這個片子,你要找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如何找到它?

薩波:當然有很多的強迫思考,然後有花很多時間看其他的作品,花很多時間去跟其他人討論,不同的方式讓我有新的想法。不論是邊走邊想啊,或者是打掃的時候邊想啊,或者是跟別人討論的時候邊想啊等等,基本上就是做什麼事都在想。有時候也是運氣使然啦,但一方面也是你願意去接受各種不同的想法。以《鐵道撿風景》來說,其實當時我男友找到一本書,介紹了泰國鐵道的歷史,今天晚上映後座談也可以再討論這件事。我當時在找一個非常切身的內容,能夠把這個影片作總結,有些歷史的層面、有些個人的層面,但我一直不知道怎麼找到這個東西。那當時我的男朋友後來找到了一本書,這本書是一位工程師,他自己參與了這個泰國鐵道興建的過程,這是他的日記,裡面基本上寫了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一直在找如何把泰國鐵道的歷史納入這個作品當中,我有各種不同的片段,但好像都欠缺一些個人、人情味或者是個人的感覺或質感。所以,我一直在找不同的方法,可是都欠缺了歷史的層面,或者是有歷史層面、卻沒有個人的感覺。所以,我一直都在找可以兼顧兩者的方式。當我們找到這本書的時候,他基本上什麼都有,有工程、有歷史、有個人的回顧等等,所以我就從這本書找到了最後作品的結局作為靈感。

 

但我也是探索了各種不同的選項之後,才去找到這個交集點。所以,如果我沒有去試圖找到其他的方法的話,我可能就會在這個書裡面迷失,所以你要先去探索其他各種可能性。我們之前在討論,作品推出後,也許你潛意識還在想這個作品,也許哪一天又會想要去更動,或者是有一天又有一個新的想法、新的點子,突然的靈光乍現等等,所以這個不斷收集的過程很重要。我每次有任何的想法都會寫下來,我只要有想法我就把它寫下來,那種非常短的筆記,就好像我的待辦清單一樣。但基本上就是我的想法啦,各種不同的、莫名其妙、隨機的想法都可以,把它寫下來。也許這個想法突然之間就會跳出來,我三不五時就去回顧我自己的這些想法之後,再看看有沒有機會把它組合起來。

 

Q:剛剛看到《鐵道撿風景》,薩波的網站有它的工作人員列表,就是滿好奇大家的分工。因為這是一部紀錄片,我看到有導演組,就是助理導演的這個職位,這個是平常在紀錄片比較少的工作職位。可以稍微敘述一下在這部片的分工嗎?你是自己拍嗎,還是你有攝影?你是自己剪嗎,聲音是自己錄嗎?

 

薩波:如果是短片的話,基本上是我自己來,自己拍、自己剪,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做。其實對於《鐵道撿風景》而言,是我自己加一個助理而已。但是後製的話,當然有很多專業人士來幫忙啦,但是在之前的話,基本就是我跟助理兩個人,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我自己。至於分工方面,我們之前提過,你有時候需要有剪接師,他們有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想法,有時有些人覺得自己拍攝不應該自己剪輯等等。但對我來說,因為這個作品對我來說非常的切身,我也希望有這樣的自由可以自己去製作。有人說我是控制狂,但我並不覺得如此,我覺得我的作品當然是讓我自己發聲。我並不是因為我不想要其他人插手,但是我覺得我自己最清楚這整個作品,也許未來我會跟更多人一起合作,但是針對這部作品,我覺得可以自己處理。

 

我們跟Hata前幾天在聊天的時候說,我們拍攝自己的作品時,我大概已經在想我怎麼樣去剪、怎麼樣去安排跟鋪陳了。我會拍了這個畫面,讓這個鏡頭拍長一點,要換個角度等等,因為我其實已經在想怎麼剪了,所以我必須要自己拍。因為紀錄片有很多時候事情發生就發生了,你沒有機會再拍一次,所以你動作必須要很快,然後決定好怎麼決定。如果你再去跟攝影師溝通,那個畫面可能過了就過了。所以當我拍的時候,我已經在想我到底要怎麼剪了,然後如果有動作的時候、我一看到有動作發生,我就趕快把攝影機搬過去,但是我腦袋裡面就一直在想怎麼剪了。所以在這個過程裡面,如果要另外找人剪輯的話,好像不太適合。當思考的時候,導演、攝影和剪接並不是分開的,因為我當時都已經把三個合在一起思考了。

 

當然有時我也必須要跳脫原來的角色思考,重新看這些畫面跟片段,但有時多年後我可能已經忘記當時幕後的情況是如何,所以也許我重看的時候,又會有一個新的角度、新的觀點來思考。至於聲響的話,比如說如果聽到什麼有趣的聲響,我當下就會把它錄起來,有時候也是當下就知道要怎麼放進去。當然並不是一切都這麼精準啦,我並沒有辦法想像所有的事情,不過大多數的時候都相差不遠,我大概可以想到這個片段到時候要怎麼用在這個影片裡面。

 

Q:我想要追問那個聲音的部分,剛才有提到說,因為《鐵道撿風景》拍了八年,是在念書的時候發現聲音非常重要。那一開始那個聲音就是現場錄,還是說這部片的成品大部分都是後製的時候製作的?

薩波:兩者都有。就像剪輯一樣,我在錄聲音的時候,我大概已經知道到時候在後製要用在什麼地方。但有時候譬如說隨機錄啊,不一定知道最後怎麼用,因為有時候有這麼多的錄音,反而讓我最後可以挑選要用什麼。但有時候錄到某些聲音的時候,其實我已經知道要怎麼用了。在剪輯的過程裡面,也會需要去外面錄製更多聲音,因為當你把影像剪輯起來之後,譬如說發現某一個聲響,也許可以幫助某個畫面,或者是讓這個畫面變得更有意思,或是給它更多的層次,所以我也會在剪輯的過程中,繼續去外面採集聲音,然後剪進去。Hata有說過,有時候聲響反而讓你改變剪輯的方式,所以我在剪輯的過程中,其實已經決定好我要怎麼去呈現這個作品。

 

有些時候,我知道有些作品例如有些電影、劇情片,也許是剪完之後再把聲音填進去。但是我自己覺得是,有時候聲音會決定你剪接的方式。比如有時候在短片裡面,有一幕可能太長,但如果有好的聲音設計的話,就不會覺得這個場景太長,或者是拖拖拉拉、拖泥帶水等等,所以聲音的確會有很好的影響。跟阿比查邦合作的時候,他的剪接師自己也是個很優秀的音效設計師,所以剪接時你跟這位剪接師和音效設計師討論的時候,他腦袋裡其實已經想好聲音要怎麼放進去了,對他來說這兩者之間也是結合在一起的。所以,對我來說的話,剪接跟音效一直都是密不可分的情況。我自己當然並不是音效設計師,所以在某些時候我也需要仰賴專家的協助。我覺得如果沒有聲音、沒有聲響的話,有時候剪接可能沒辦法完成,如果沒有聲音,或者是聲音跟剪接對不起來的話,最後的效果就會非常差。所以如果有好的聲響,會讓剪接變得更好。

 

Q:想要請問薩波在拍阿比查邦的電影時,他們的規模大概是幾個人,然後在那樣子的電影跟拍自己的作品,感覺有什麼不一樣?

薩波:作為阿比查邦的助導,當然和跟其他導演的合作經驗不同。對我來說,阿比查邦就像我的哥哥一樣,所以我們有很多兄弟之間的感覺。跟他合作的時候,我基本上就是做他的助導,要幫他安排時間啊、設計、規劃等等。那我也像是他的創意夥伴、創作的夥伴,他的創意助理,所以會有很多概念上面的交流。

 

在新的作品《記憶》當中,其實有非常明確的想法。我們作品裡面其實有......當時前往哥倫比亞,基本上只有我們三個人是泰國人,其他都是在地的拍攝團隊。在這個作品當中,我學了一點西班牙文,但是當然並不流利,阿比查邦則是不會講西班牙文。我們非常仰賴哥倫比亞當地的團隊,因為我不懂他們的語言,比如我不知道地景、到底眼前看到的一切是什麼。我們有一個哥倫比亞的第一助導來幫我們,因為當地的拍攝團隊也不會講英文,所以我們需要仰賴這位助導,那我自己也是掛第一助導。那時候我在現場基本上幫不上什麼忙,因為我不懂西班牙文,所以在哥倫比亞的期間,我就好像是團隊跟阿比查邦之間的溝通橋樑。因為跟他合作這麼多年,所以我知道他想要什麼,當地的拍攝團隊可以直接來問我,不用隨時隨地都跑去問阿比查邦你到底要什麼。所以對我來說,我像是一顆球一樣在兩邊踢來踢去。因為他有時候需要有人可以跟他一起來回的交流,來回的討論,比如說他的想法......怎麼說......就是把它凝結在一起,如果跟其他導演合作的經驗應該會很不同。我自己在《記憶》當中雖然是掛名第一助導,可是我覺得我的角色好像不是助導的角色,但是我也並不是在旁邊泡咖啡啦。你看到最後這個工作人員清單的時候,他寫說我是第一助導兼劇本顧問等等的,就是很奇妙的職稱啦......在最近這個作品當中,他好像是寫創作助理還是什麼。但如果是在泰國拍攝的話,我就真的是第一助導的角色。這是我跟阿比查邦合作的經驗。

 

但如果是我自己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我自己一手包辦嘛,我有自己的方式。但一方面是我也沒有多餘的錢去請其他人來幫忙啦,當然如果有錢的話我可能會去請攝影師等等。所以這個是我自己的作品的模式,有點像是我自己的日記一樣。

 

Q:想請問就是在拍攝《華麗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 2015)那種,就是比較在泰國本地的作品的時候,你們的規模大概是幾個人?

薩波:《華麗之墓》的話,在拍攝現場大概四十到五十人,中型的規模,不算最小也不算最大。在《記憶》的話,大概現場有一百人左右,跟好萊塢比起來當然還是很小啦,可是比在泰國自己拍攝的時候大很多。如果是不同的案子,有些案子可能比較需要比較小的規模,譬如說阿比查邦可能自己掌燈光等等,就是會有更小的這個製作規模。

 

賴慕寧:最後我自己有一個好奇,我們知道薩波正在進行一個他的第一部劇情片的創作,叫做《9 Temples to Heaven》。他其實也參加了很多劇本工作坊,也拿到很多資金。最後可以請薩波跟我們談談他最新的這個創作是個什麼樣的東西,然後有可能在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嗎?

薩波:我現在手中有兩個作品計劃,我剛完成一部短片作品,跟先前的短片不一樣,因為這次是劇情片。我第一次跟DOP合作,就是跟攝影指導合作,也跟一個小團隊合作,但我還是自己剪。我們剛完成了這個作品,現在還在做最後的修整。那我正在拍攝我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現在還在開發階段,劇本寫完了,但是我還是想再做一些修改,還在募資的階段。因為我們在泰國能獲得的協助或者是資金其實沒這麼多,不像台灣這麼多,所以我們還在找其他亞洲國家的資金,還在申請各個不同的獎助金,今年大概就是以找錢為主。寫完了劇本之後,我們當然要去找其他國家,譬如說韓國,這些在前兩天提到過,有時候需要海外合製的製片,透過海外合製可以幫你找錢,也可以讓你的作品去到更遠的地方,那其實也很重要,因為能夠讓我們有拍攝下一部片的機會。所以過去幾年當中,我也參加過很多像今天這種工作坊、新銳營等等,但主要是劇情片的工作坊。我就像各位一樣是學員,想去了解怎麼做國際合製,其實非常的複雜。你要去跟很多比如說德國的製片、法國的製片合作或討論,討論怎麼合作,有法律的問題、資金的問題。以前的話,紀錄片的資金需求相對比較少,但劇情片現在反而需要比較多的資金。然後你要怎麼寫提案啊,如何在現場提案等等,我自己跟各位一樣都是學員還在學習。

 

Q:剛剛一開始有聊到劇本那一塊,有一點點好奇,就是說寫劇本跟在拍攝的狀態,這兩個當中其實是很斷裂的。拍劇情片跟拍紀錄片的那個創作狀態不同,因為劇情片是先寫劇本才拍,那紀錄片你是一直在那個現場,這狀態有什麼不同?

薩波:當然劇情片跟紀錄片的創作過程大不相同,在劇情片當中,你基本上已經先設想過或是幻想、虛構出這個整個世界了。除非你有現場即興發揮啦,否則的話基本上劇情片一切都是照著故事或照著這個劇本走。但是紀錄片你可以寫個大綱,譬如說你打算拍什麼,然後你想像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對於《鐵道撿風景》而言,我有很多事前的規劃,跟事前對畫面的想法,每一次到現場拍攝,我基本上就是照表操課,我想要拍什麼、想拍什麼,就是依照當初想像的東西,然後去找我可以拍的這個畫面,當然也是依照現場情況來決定拍攝哪些片段。那對於紀錄片而言,寫作是拍攝前、拍攝後都在寫,很多時候,我覺得寫作也會跟剪接一起發生,剪輯對我來說也像是寫作一樣,你要去把這個結構寫出來,然後建構出你最後的畫面。

 

對於劇情片而言,因為你要花很多錢,找很多人,所以不能夠一變再變,你當然也可以做創作調整,但是基本上要照著劇本走,否則現場的人會瘋掉,會覺得一切都好像迷航一樣。所以,劇情片更需要照著計畫走,到了拍攝現場當然也有即興發揮的可能性跟空間,但是基本上還是有個框架在。對我來說,當然能先準備是最好,我自己喜歡先準備好。對於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心裡面先做好準備的話,到最後有任何的變化的時候,你會有一些彈性跟空間。如果到現場還有餘力的話,就可以再即興發揮等等。但針對紀錄片的話,當然就要隨時保持警覺,隨時都有新的變化又出現在眼前。所以,我覺得身為紀錄片導演,你隨時都要保持自己的意識,有這樣的意識、注意環境,有時可能突然之間會有非常魔幻、美好的事情在你眼前發生。如果看《鐵道撿風景》的時候,各位也許不會注意到,某一些魔幻時刻其實沒辦法事先預期。我們有很多事情是無法預期的,你必須要隨時注意、隨時保持警覺周遭發生什麼事。對我來說,這也是做紀錄片很重要的工作跟特質。

 

賴慕寧:可以感覺到薩波其實在現場應該整個毛細孔是打開的,五官也是睜開的,很深刻的在感受現場環境。如果大家晚上看《鐵道撿風景》,是很有時間感的,而且我覺得身體感也很強烈。電影是在影視聽中心放映,如果大家晚上有時間的話,還是很鼓勵大家可以去看。那我們今天再次謝謝薩波帶來精彩的講座,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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