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2年1月23日(日)14:00-15:30(台灣時間)
講者:李念修(《河北臺北》導演)、李纓(《2H》導演)
主持人:馬渕愛 Ai Mabuchi (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 節目單元統籌)
中日逐步口譯:張克柔
Q. 首先想要問兩位導演,是在什麼樣的契機以及出發點下,開始拍攝這兩部影片。
李念修:
這部紀錄片拍攝的時間非常長,總共歷時了15年。那為什麼會開始拍,一剛開始是因為我爸覺得他自己的人生非常的drama,他想要分享給更多人。所以我在高中的時候,其實就答應他要幫他寫一本他的書,類似他的自傳。可是進到大學的時候,因為我念的是電視電影,所以決定好像可以用紀錄片的方式,因為可以跟學校借機器,所以就開始拍攝。
剛開始拍是2000年,至於為什麼會拍15年這麼久呢?其實我爸在講他人生故事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在唬爛,不是很相信他說的話,因為真的太……很多事情是我不能夠想像的,所以我沒有那麼相信他說的事情,很多時候我都是放空的,我沒有真的很認真對待這個事情。陸陸續續記錄11年左右,到了2011年的時候,我開始認真起來,因為他生病了。他生病那一刻其實讓我滿shock的,因為在我印象中他是一個非常強壯的人,當他生病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這麼強壯的人,好像一瞬間變得很脆弱。那個時候我就決定要真正踏上這一段旅程,去他的家鄉看一看。
但是其實他的家鄉是一個非常小的地方,在河北省南皮縣。當時他已經沒有辦法走路,需要坐輪椅,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帶他去。我帶著我的攝影師還有製片,我們三個人開始拍攝,就到了河北南皮縣,走了他出生的村子,到經歷國共內戰逃難的路線,一直到他去了韓戰。我們還去了南韓巨濟島,戰俘營的那個地方,也就是他從出生,最後到台灣的這整個路線,做了一次紀錄。拍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2012年初,本來的想法是,當我走完這一遭,我知道路跟交通工具之後,我可以再帶他回去他的家鄉,因為他這輩子其實沒有回去過,我想要帶他回去。可是當我拍攝回來,他的病情急轉直下,他是要躺在床上,沒有辦法動,所以最後並沒有達成帶他回去故鄉。另外一件遺憾的事,當影片完成的時候,其實他已經過世了,所以他並沒有看到這個完成品。
李纓:
我是1984年大學畢業就進入中央電視台做紀錄片導演,1989年到了日本。到日本沒多久就認識馬晉三這個老人。當時一批留學生、朋友都在他家集中,這個老人特別喜歡朋友,因為他很孤獨,總是一個人獨身生活,一幫朋友在他家裡面聚會,忽然間感覺有了大家庭的溫暖。另外,他有一些很獨特的經歷,他也是日本留學生,1920年就留學日本,在日本士官學校學習工兵,畢業以後回國做了孫中山的參謀,再到黃埔軍校。他的這些人生經歷,到了日本,最後一個人在日本獨身生活,這種感覺給我是特別強烈的。
其實一開始跟他完全就像是一個家族一樣相處,很多年後,一直到大概1996年,才開拍了這部電影。當時對我來說,到日本一切都等於從零開始。在中央電視台雖然做紀錄片導演,但是到了日本之後,自己能做什麼完全不清楚,非常茫然。可以說有一種很強烈的孤獨感,那在這個老人身上,其實我感受到更深的孤獨、歷史的孤獨。他個人跟國家之間的一種孤獨,還有他個人生活的一種孤獨,這些給我的感受都特別深。跟這個老人的相處、跟他共同生活的一段經歷,促使我覺得要用一種什麼方式把他給錄下來。
馬晉三他是一個無國籍的老人,他實際上在東京是無國籍的,可以說是一種流亡生活。因為他從國民黨敗退到台灣以後,當時他是國民黨的工兵總司令,也是交通部的代理的部長,他因為跟蔣介石的關係不好,也不願意去台灣。他就到了香港,他跟共產黨很多人都是非常好的朋友,跟周恩來是黃埔軍校的同事。他說周恩來勸他到日本,到了日本以後,遇到的問題是,第一他沒有中國的護照,也不存在台灣的護照。他等於是一個沒有護照的人士,以一個特別居留的方式居住在東京。
後來我又了解到在日本還有很多這樣的老華僑,其實都是以無國籍的身分生活在日本。這種無國籍,讓我進入到中國歷史的一種分裂狀態。等於說在一個歷史碎片當中生存,在一個邊緣生活的老人。其實我那時候也是作為一個中國人在海外,中國人在海外都有著很漫長一段漂流歷史,都是有一種漂流感。他這種漂流的生存狀態,那個時候跟我對自身的感覺,是完全符合的。因為我也覺得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未來在哪裡,歸宿在哪裡。所以這些是我對他特別大的共鳴,也是我想通過他,把他的這種生存狀態,從影片裡面表達出來,這是我一個基本的出發點。
還有一點,這個老人信奉基督教,每次我們到他家吃飯聚在一起的時候,每頓飯之前都要禱告。那時讓我感覺,哎呀!他那個小小的屋子裡,一個家裡面就像教堂一樣。這裡可以讓一些孤獨的流亡者、靈魂找到慰藉,讓很多留學生都在這裡找到心靈的安慰。對於我來說,他的家就像教堂一樣。所以我們對他充滿了敬愛的感情。
在禱告的時候,當然他在尋求一種靈魂的安慰,拍電影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也像是一種尋找自我靈魂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自我拯救的過程。因為那時我覺得,除了拍電影之外,我不知道我在日本的出路是什麼,能夠做什麼,到底該怎麼辦。所以那時候這個電影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自我拯救的一種方式。
Q. 李纓導演提到拍攝作品的過程,也可能是拯救自己或是得到救贖的過程。不知道李念修導演在拍自己的父親的時候,有沒有類似的感受呢?
李念修:
其實有一件事很有趣,我印象滿深刻,當時去山形影展放映的時候,映後觀眾就說:「你跟爸爸的關係一定很好吧!」還說他覺得這部片像是女兒給爸爸的一封情書。其實不只山形影展的觀眾,還滿多人看完覺得我跟我爸關係很好。但是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笑)。因為我跟我爸爸差了50幾歲,差了有半個世紀,他所認知的很多觀念跟我的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們一直很疏離。再加上他講的那些經歷我都不太相信,所以我在拍的時候,以及在跟他相處的時候,是以一種有點質疑他的角度在看他,或是有時候甚至愛理不理他。可是當我在剪輯紀錄片,當時我爸爸已經過世,在剪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事情,其實人都要站在客觀的角度才會看到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
雖然我沒有出現在畫面裡,可是當我在剪輯的時候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突然發現一件事,我一直以為我跟我爸說話是很兇的態度,我一直以為是這樣。但我在剪片的時候,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嚇一跳,原來我講話的聲音有一點在撒嬌,但是這是不自覺的。我的潛意識是想要跟父親靠近的,可是我又不知道怎麼做,所以我跟他講話的時候,那個語調跟我現在跟大家說話的聲音完全不一樣,那個是我在剪片時才發現的事情。
其實對於父親的不理解,不是只有我而已,我們的家人也是。我們一直反覆聽他說他的故事,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去認真了解。影片放映的時候,我也讓全家人都看了,我姊姊、哥哥、妹妹、我媽媽。我哥看完之後,跟我說了一句很簡短的話,可是我印象很深刻。他說:「喔!原來爸爸的人生是這樣啊!」其實我們全家所有人都不瞭解他的人生,即使你聽過十遍、二十遍他訴說他的故事,可是我們還是不理解。當你沒有看到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有同感的。我哥跟我爸也是非常疏離,他完全不知道爸爸是如何變成這樣子的一個人。我們對於長輩的想像,就像我們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他們都已經是中年以後的樣子。那至於一個人怎麼變成那個樣子,如果只站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去看他,你會有很多的不理解。可是當你能夠回溯到他的兒時,從他的出生、他經歷了什麼事,其實你馬上就能知道。
其實我們家跟父親的關係不是很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其實非常少在家,我看到他只有兩個狀況,一個就是喝醉酒,另外就是在家睡覺,工作完之後在睡覺。喝醉酒那個狀況也是你沒有辦法跟他溝通的,因為他很常醉倒在路邊,我們要全家出動去扛他回家。所以我看到他只有這兩種狀況,你是沒有辦法跟他溝通的,沒有辦法理解對方,他也沒辦法理解我們。就像他會覺得我們平常在煩惱的事情都是雞毛蒜皮,你吃的東西好不好吃,我爸就會說能吃就好,餓不死就好,你管他好不好吃。有房子住就好,你工作有錢拿就好。因為對比他的人生,他每天要思考的是今天會不會死掉,所以他覺得我們煩惱的事情是雞毛蒜皮。這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我們有很大的溝通的障礙。但是經過這個紀錄片,我覺得家人看過之後,都會覺得跟他更親近一步。可是有這個感受的同時,有另外一個巨大的遺憾,就是我現在想要了解他的時候,其實已經沒有辦法了,因為他已經離開了。
Q. 想要問兩位導演,你們已經看過對方的作品了嗎?有什麼樣的感想,或是有沒有什麼問題想問對方。
李纓:
《河北臺北》整個電影看下來是特別難受的。這個主人公也好,還有導演作為女兒,追蹤、尋訪父親的歷程,我覺得是在一個歷史的廢墟裡尋找記憶,這種破碎感,作為一個中國人,他在河北出生,經歷這麼多戰爭,背後漂流到台灣。他的那種生存狀態,關於自己的人生記憶,就是一段中國非主流的歷史,可以說是一段野史。用攝影機來對準這個歷史廢墟,對準自己父親的各種痛苦狀態,這種感覺是看了特別難受。
就像導演剛剛說的,其實我看完的時候,不覺得導演本人跟父親之間,是一個很好的關係。首先從稱呼上面我就覺得特別,因為字幕上出現的不是「我父親」,是叫做「老李」,用了第三人稱來稱呼。片中呈現出來很多父親的狀態,有很多是家人不願意被看到的,但都表達出來了,這點相當困難。我就看那個的時候,我想如果是一個外人拍,不是女兒,那很可能拍出來他的家庭會很反對,是會有疑義的。所以我覺得導演是非常有自己獨特情感的表達方式,要呈現這樣一部作品的難度非常大,這部作品非常有挑戰性。
李念修:
在我還沒有走訪他整個從出生到逃難的過程,其實我對於「歷史」兩個字沒有特別深的感觸。我只有覺得,歷史就是學校歷史課本上看到的那些東西,我也不會對歷史有所質疑。我只要課本上告訴我國共戰爭是長什麼樣子,當時領導台灣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是蔣中正嘛!你就是接收了很多官方告訴你的事情。其實你不會想這麼多,不會去質疑就對了,覺得歷史就是這樣,他告訴我什麼是什麼。
我小時候住的是眷村,所謂眷村就是大陸士兵來到台灣的時候,政府蓋了很多村落,讓他們的軍人以及眷屬,他們的老婆小孩可以集中住的一個地方。我們住在那個眷村的時候。我們都會說共產黨不叫共產黨,我們叫共匪,匪類的匪,用上這個字其實是不好、負面的。至少在眷村裡面,我們都是這麼講。
但是我印象很深刻,當我去到大陸拍的時候,找到了一個戰時指揮所,其實在很多地方都有。是賣門票,然後讓你進去參觀一下,有一些蠟像人,去演繹當時他們可能在國共內戰的情況,指揮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狀況。我們當時就買票進去了,我就看到了一個東西,有一個就像春聯,有橫批,有左右聯。我就看著上面那個橫批就呆了,就寫「蔣匪」,蔣中正是匪類,就是其實是反過來的。也就是說,我們稱呼共產黨是匪類,但是他們稱呼我們,我小時候歷史課本上的偉人蔣中正是匪類。
當你站在不同的角度說同一段歷史,它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當時我就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有趣了,我就開始在想「歷史」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其實是你接收到的一個政權也好,或者是一個角度也好,來告訴你的一段故事。那到底什麼才是真實,可能你只接收單一個角度的時候,其實不構成一個真實,就像我們以為歷史好像是某種真實,但是有時候不是你想的那樣。所以,像《河北臺北》有人說它是一段私歷史。站在另外一個角度來告訴你這一段歷史,雖然說的事情是那個時空的事,可是不同角度的時候,它會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感受跟陳述方式。
Q. 反過來問一下念修導演,你看了李纓導演的《2H》之後,感覺是怎麼樣?
李念修:
其實有幾個問題,馬先生是一個歷史背景很豐富的人,可是在紀錄片當中,並沒有很多篇幅去介紹他。大概是看到一半的時候,才知道他的全名,尤其是他的背景。因為我其實不太認識他,看完紀錄片之後我才去查資料。所以我滿想問為什麼選擇這樣的方式,沒有多去介紹這個人,比較純粹記錄他當下的一個狀態而已。
李纓:
念修導演也談到歷史真實性的問題,這一點可能我們有很多相同的感受,但是最後我們表達方式不一樣。我一直覺得歷史是由真實和虛構構成,人生也是這樣,人生的本質也是由真實和虛構構成。我也聽了馬先生講述很多歷史、他自己的人生。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現實當中我們怎麼透過一個人物的生存狀態、情感的方式,來透視歷史。如果我們要表達歷史的話,需要透視歷史。如果我們想一本正經地去表達歷史,很容易進入各種誤區,進入個人、片面的思考,還有對方的陳述混雜很多真實虛構,你難以分辨的成分。所以我對他感興趣的是現實當中的生命力,他的個性、生存狀態,還有我們對他的情感。本質上我是要表達一個老人的生命意志,特別是孤獨、獨身生活、頑強的,在90多歲的時候還獨身生活的人物。
當然他的背後有他的歷史,他的輝煌,他的失敗。他曾經拿過最高的勳章,也有他失敗的歷史,我覺得都可以通過他透視出來。反過來說,我們想像的歷史空間可能比我們直接表述更重要。我採用真實與虛構結合的方式,因為我覺得紀錄片也好,或是電影,想要客觀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不是做電視報導,不是做新聞,一旦我們進入到這種拍攝,做一部電影的時候,必然有你主觀的情感、主觀的選擇。
而且在這裡面,怎麼樣把這種真實與虛構表達出來,是我一直感興趣的問題。還有我想表達生與死,一個老人在面對生與死、孤獨的時候,因為他那時候總是提出來一個問題,「我自己一個人死在家裡面怎麼辦?」他早就有這樣的預言,在電影裡面有出現,他說:「像條老狗一樣,誰都不會發現。」最後就像他自己預言一樣,他去世了幾天以後才被發現。但是,我覺得他很令人尊敬的一點,他沒有讓任何人可憐他的地方,沒有進到醫院,沒有進到老人院,讓人覺得他可憐的狀態,最後還是在自己的家裡一下子倒下來。這就是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將軍的生存狀態,這是我最感興趣。所以在最後的剪輯選取的時候,我才決定用這種方式,把很多他的歷史細節都省略掉,我希望大家可以通過這樣來透視一段歷史。
特別是他留下來的遺囑,最後在他去世之後我才發現。他的遺囑講了自己這百年來,適逢這個世界的動盪,祖國的動亂,他講自己「歷盡艱辛痛苦」。這個遺囑已經概括了二十世紀的歷史,因為二十世紀也被認為是戰爭與革命的世紀,他經歷戰爭與革命,在最後這個世紀末,他的那種人生狀態。所以我覺得要表達他個人,希望透過他個人去表達更多共性,而不是進到很具體、個體的層面去陳述歷史。我覺得這種生命、意志、生命的情感和故事,它是有共性的。
後來在世界上很多國家放映這部電影的時候,都會產生一些共鳴,特別是對於老人,這些老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經歷。但是最後他們的經歷、情感狀態,可以打動人的同時,會給大家更多關於歷史的想像空間。這是我的一個意圖吧!也是我選擇電影作為一種表達方式。
觀眾Q&A
Q.《2H》為何選用4:3畫面跟黑白呈現?另外,拍攝的時候有遇到什麼困難嗎?像是跟馬老之間如何相處,以及最後是怎麼解決的?
李纓:
當時拍攝我完全用迷你的DV,並不是35mm的膠片,因為我也沒有錢,沒有製作經費。完全都是我自己攝影,拿著一個很小型的家庭用攝像機,就是當時的索尼迷你DV。我特別感謝日本的技術,因為拍攝完之後,入選當時柏林電影節,他們希望放映要用電影膠片。當時我就找了日本最好的影像技術公司Imagica,幫我處理成35mm的膠片。很多放映的時候,完全幾乎看不出來是錄像拍攝的效果。我覺得日本在影像技術方面,是世界一流的。後來東京電影節還專門舉辦放映,給各國導演、組織看這部電影,再到影像技術所去參觀。但是黑白跟棕色的對照,是出於真實虛構的兩種對應、對照的結構。如果是彩色的話,轉成35mm出來,整個畫質會非常不好,呈現出來的這個質感是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處理成黑白。用黑白跟棕色,兩個單色來表達,最後轉為膠片的時候,呈現出來最好的結果。
跟老人相處的過程,可以說沒有什麼特別困難,因為我完全像他家人一樣。我經常住在他家,他一個人很孤獨,恨不得我整天陪著住在那。他還可以跟我席地而坐,叫我老兄,讓我誠惶誠恐,所以我完全就是像在自己家裡面拍攝一樣,沒有什麼任何特別的一些難處。當然他的性格方面,有時候也會煩,我老是拿著攝像機對著他。他也說,在電影也有呈現出來,他說:「討厭這個,老是像拍個犯人似的。」所以他也有表達不滿的時候,但是這些都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最後拍攝去世的時候,我是一手拿著攝像機,一手跟一幫朋友抬著他的屍體,從九樓,一層一層走下去,這對於我來說是最難的一個過程。
Q. 關於水下或是戰爭的實驗影像,導演應該都是另外拍攝的。想請問為何會用實驗影像?父親為什麼會穿女裝?他在醫院的時候,好像往時鐘那邊看到一個女生,想知道這是一個怎麼樣的狀況?
李念修:
老實說這部片的成本非常低,但是要去呈現一個歷史、戰爭的畫面,因為不是當下發生,你是拍攝不到的。那有幾種處理方式,一種是找歷史的video,另外一種是找歷史的照片,還有第三種做動畫,第四種是重演。我其實是剪紀錄片出身,我剪了十幾年的紀錄片,跟很多導演合作過,大部分都是我剛才說的四種方法,去insert這些你現在拍不到的畫面。可是當我在做自己的創作的時候,我不想要用剛才說的四種方法,我覺得比較無趣,所以就用了實驗影像的方式,有點類似像重演,可是我們成本又很少,不能夠拍得像電影一樣,尤其要呈現戰爭畫面,我怎麼可能有預算去演出一個戰爭畫面。
像水下就是要講天津淹大水,如果要重演的話,大概必須花個幾千萬。但事實上我用實驗影像,抽象的方式去表達,它更有想像空間。當時拍攝的時候,拿了一個很大的魚缸,真的只是一個很大的魚缸,大概60公分左右。在這個魚缸的後面,放了一台大電視,大電視上就播我在天津拍到的一些街景畫面,是我先剪輯好的。再請一個做美術的朋友,做了很多小模型,像是舊椅子、生活用品,再從水缸水面往下丟。我們還做了一個很細的管子,埋在水缸的底部,我做了像泥土、土地這樣子的東西,也是一個製景。在土地下面有很細的管子,連到水缸外面,用針筒打入黑色的水,所以當那些小家具,椅子、桌子往下沉的時候,有另外一個人打入黑色的水,黑水就會冒出來。這是我爸陳述當時天津淹大水的狀況,那個水是黑色的。所以也是利用他說的內容來發想,其實裡面有很多段拍起來成本都很低。
還有一段是在講國共戰爭交火,交火要重演也是要花個幾千萬。那我的作法是請美術製景,製作一個很小的景,有一些已經破碎的鍋碗瓢盆,還有一些槍、彈藥在地上。再用一個投影機,把當時戰爭的畫面投影在這些物體上。投影在不規則的東西上的時候,就會很有趣。你會看到戰爭畫片的士兵往前衝,那些影子是交疊在一些破碎的碗、槍、彈藥上面。這個意涵是還滿好的,我覺得也許會比真實重演還有趣。
為什麼我爸會穿女裝?其實每次放映都會有人問。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應該也是在山形影展,當時有人問的時候,我非常的shock,原因是我從來沒想過這是一個問題,所以我沒有準備答案。我當時就在想:「喔,原來穿女裝是個問題啊!」對我來說,我從小看到大,所以我沒覺得這是一個問題,需要被提出來討論。這個就是他,他就是這樣。但是因為有人問,所以我就反覆回想,有可能是因為什麼呢?我從來沒覺得這是問題,所以我從來沒有問過我爸,那他已經離開了,所以我只能靠我自己去推想有可能的原因。我覺得是他本來就很喜歡女生的東西,他覺得特別的漂亮,他也很喜歡漂亮的男生,他喜歡木村拓哉,他覺得是漂亮的男生。一個原因是因為喜歡漂亮的人事物。
其實在國民黨戰敗以後,他並沒有直接來到台灣,不像當時很多撤退來台的軍人,都是在國民黨戰敗就來台灣。我爸爸在國民黨戰敗之後,還留在大陸,然後加入了共產黨。他加入共產黨之後,有一段時間他當藝工隊,要唱歌跳舞,有點像勞軍,表演給其他軍人看。那時候他做的表演項目就是唱京劇,扮的是小旦,男扮女裝。所以有時候在紀錄片,你會看到他裝扮完之後開始唱歌,我覺得有一點在回想那個時候,他可以上台表演,穿得很漂亮。這是我自己覺得有可能的另一個原因。
Q. 拍攝紀錄片去了中國幾次?去高庄子找父親的家之前,有先想好要問的問題嗎?在看到問「馮玉祥部隊有沒有來過?」的時候,覺得很驚悚,因此想知道多一點訪談的過程。
除了長期在台灣拍攝外,先去中國田調一次,之後正式拍攝連續去一個月(兩機拍攝),三年後再去南韓拍攝俘虜營。有先想好問題,但完全派不上用場。因為中國歷經文革,很多當地歷史大家都不知道了,一開始我也不確定這個村是不是老爹口中的家鄉。因為老爹說過馮玉祥的部隊殺了他爸,所以我問:「這裡以前馮玉祥的部隊來過嗎?」主要是想確定有沒有找對地方,結果沒想到村長說他們有親戚關係。當下我也冒冷汗,我沒多說馮玉祥殺了我爺爺,但我知道應該找對地方了。
Q. 最後想請兩位導演簡短下一個結語,或是你正在製作什麼樣的作品?
李纓:
我覺得因為我拍攝的主人公跟李念修導演拍攝的主人公,共通之處都是經歷國家歷史分裂的痛苦。歷史是無情,但人是有情的,我們的電影是有情的。這種情感我覺得是能夠超越歷史,將兩個主人公的生命都得到了一種延續,這是我覺得電影很重要的魅力。同時我也很希望這些國家分裂的痛苦,能夠在我們的兩代人或是下一代人當中,不管是大陸還是台灣,這種痛苦的記憶,不是說消失,而是能夠永遠地成為過去。
我在準備一個中日合拍的電影,其實跟真實與虛構也很關係,因為這個時代真實虛構已經越來越模糊了。關於以後要面對元宇宙,元宇宙時代的一個故事。
李念修:
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可以跟大家分享,尤其是可以在線上跟李纓導演交流。我覺得這就是這個時代才會發生的事情,如果沒有網路,我們真的很難進行,很難碰到面、彼此交流想法。尤其剛好你在大陸,我在台灣,我想我們面對同一段歷史,都接受到很多不一樣的資訊吧!
其實前面也有提到,這個紀錄片完成的時候,我爸爸已經過世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答應他的事情沒有做完。所以我沉澱了很多年之後,在去年拍了一個短片,片名叫做《講話沒有在聽》,就是我爸講的話我們都沒有在聽這樣,來呈現他過世的當晚,那一天發生的很多很荒謬的事情。因為我覺得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完成,所以我老覺得好像必須再做點什麼,把他的故事再整理一次,所以才拍了這部短片。但是我沒有選擇用一個很沉重的方式去呈現他的離別,反而用滿黑色喜劇、幽默的方式。因為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非常drama的人,不太適合用很沉悶的方式去述說他的死亡。這是去年做的事,這個短片也會拍成長片,接下來幾年會繼續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