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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分勝負│李家驊與《場外之內》

  • 趙家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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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坐定,李家驊導演劈頭就笑著說:「我必須要說,這部片想談的是『失敗』不是『拳擊運動』,而且我承認這部片也拍得很失敗。」就是這句話,讓當天接下來的專訪都圍繞著失敗與成功。

李家驊說拍這部片的初衷是因為對台灣人一直只看得見「成功」有很深的感觸,拍電影只看得到李安、打棒球只看得到王建民。所有的鼓勵都以這些佼佼者為目標:加油!只要你努力就會第一名,只要努力有一天一定會成功。但事實上呢?很多人努力了大半輩子想達到目標,卻得不到任何掌聲、闖不出名號也賺不到錢。又或者有更多的人,為了生存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自己想要什麼、目標是什麼。這些人,其實都是我們大多數人的樣貌,但台灣其實不太注意這些人是長什麼樣子。


台灣人除了棒球、籃球外,幾乎不關心其他運動。舉凡跆拳道、舉重、射箭這些選手,也都是在國際比賽中獲得獎項,靠著轉播中奮力一搏的精神才獲得台灣人所認同的喝采。但是像拳擊這樣的運動,在台灣除了不受重視外,也常被當作是暴力運動而顯得很不對台灣人的胃口,但在歐美或是東南亞國家,拳擊運動其實是極具商業票房的運動,同時也是深富娛樂性質的表演。


作為李家驊想要探究的議題,拳擊運動是很具象的代表。世界拳王的腰帶只有一條,除非能在場上拿到腰帶,否則再怎樣厲害都沒有意義。國內的職業拳擊並不興盛,各項資源與其他運動相比更顯得匱乏,在國際賽事中也幾乎敬陪末座,但卻還是有一群人憑著對拳擊的熱情,每天戴上手套灑著汗水忍著痛練習,這些人從未得到光環、也沒有亮麗的舞台與高額的獎金收入。「但這些人是失敗者嗎?我們絕大多數的人是失敗者嗎?」李家驊這樣反問著我。

影片中的三位主人翁,金毛、阿樹與周鉦浩,是台北也是台灣少數幾家拳擊會館之一的會員。金毛一邊練習拳擊,一邊擔任會館管理與教練的工作,期待有一天能站上國際舞台。阿樹上午在便當店打零工,下班後就到會館練習拳擊、也幫忙指導新進成員練習,每日例行的生活看似樂在其中。周鉦浩是三人之中年紀最小,剛接觸拳擊下課就到會館報到,拳擊對他而言還是很新鮮、充滿期待的嘗試。

李家驊說當初會鎖定這三位主人翁,很大的原因是他們不是由學院出身的運動員。學院體系出身的運動員的路很清楚,參加大小比賽、保送上體育班、體育學院、以在國際競賽獲獎為目標,退休後擔任國家教練等等。雖然同樣歷經辛苦的過程,但非學院出身的運動員所面臨到的掙扎則更複雜一些,包括家庭的不支持、經濟上的維持以及專業上的提昇這些孤立無援的處境。


在片中,阿樹的生活看似在三個空間形成一種安穩的循環(拳擊館—住家—打工地點),但在影片之外卻對自己國中畢業學歷不高有很大的焦慮,除了擅長的拳擊外,在交朋友與感情上都很沒有安全感。而金毛的家庭則面臨很多衝突,以至於他對拳擊抱持著反反覆覆又矛盾的態度。而年輕、對拳擊充滿期待的周鉦浩剛好與這兩人形成一組對照,未來的他會成為誰,我們也不知道。


這三位主人翁,其實代表了台灣運動員三種很不一樣的典型,也或者是代表了我們一般人在面臨生活困境上三種常有的態度。我們可能跟阿樹一樣選擇安全、舒服的狀態,不想去碰觸自己的傷口,但卻不清楚這樣的生活有什麼目標,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而有時我們又像金毛一樣,今天說要出國好好打一場,沒打點成績絕不回來,但明天又喊著不再打拳了,去找個賺大錢的工作比較實際,結果工作不順只好再回到熟悉的拳擊館。但,其實我們可能同時是阿樹、金毛也是周鉦浩,從這其中一人身上看到最強烈的問題,其實在別人身上也同樣找得到。

李家驊說:「他們三人都是我的心理投射。我們一直在摸索,但其實都找不到方向。」很多學體育、從事體育工作的人,你問他為什麼要打球,他會說因為我從小就一直打球,你叫我不要打球我不知道還能幹嘛。「打球」可以替換成各種行業,去問拍片的人為什麼要拍片,會不會也有人答不出來?李家驊提到台灣的教育體系從沒有教過我們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誰,只跟你說「作什麼」而沒有說「為什麼」,總之去作就對了,問很多大學生為什麼填這個科系都是因為分數到了。很多人的路都是由別人替你篩選,而不是靠自己去走出來的。他說,拍紀錄片真得是一個尋找自己的過程,雖然拍得是別人,但在過程中都在幫助自己認識自己。


我們認識李家驊這個名字,可能因為著《25歲,國小二年級》這部台灣近期非常廣為人知的紀錄片,這部紀錄片在2003-2005年間幾乎囊括國內幾個大型影展的最佳紀錄片獎項,更獲得2005年國際矚目的日本山形紀錄片影展「亞細亞千波萬波特別賞」的殊榮,之後這部影片也成為很多影展爭相邀請的觀摩片之一。李家驊不諱言的說,這部原先為了治療長期否定自己的童年創傷所拍攝的個人式紀錄片,意外的得到很多機會跟與肯定,那段時間一切事情都顯得很順利,也覺得自己終於能走出童年的傷痛。然而生活還是要繼續往前走,越走,李家驊就發現越多東西開始變得不對勁:博士班的學業不順、創作面臨停滯、家庭關係發生問題,經濟也開始不好。他突然發現自己有的可能只是一時的幸運,之後有兩年的時間他都處於每天醒來都覺得空空的,茫然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些接踵而來需要面對的問題。《場外之內》的拍攝過程,或許能看作是李家驊在低潮下對人生的思索或是告白吧。

《場外之內》最後一段是:金毛去參加中正盃拳擊錦標賽作為告別拳擊的一個儀式。(雖然他後來工作不順還是回到會館繼續打拳),其他二人也一同組隊去參加比賽,後來他們三人皆落敗沒有獲得任何名次。我問李家驊:既然想談的是台灣人對「成功與失敗」狹隘的定義,那將比賽放入最後的結局,是否代表價值觀的判斷很難不落入俗套?他說得很好:「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想進到場內,很多人都喜歡非主流,但很棒很厲害的非主流被這麼稱讚時,其實已經是主流了。但我們會因為它成為主流而覺得很糟嗎?在外圍的非主流,都想進入核心。不一定是全部,但絕大多數的人都想被肯定、被看見。金毛說:『為什麼我要繼續打,因為有成就感啊!』。」


在片中,場內所有正在比賽的鏡頭,都被導演置換成心跳聲的黑畫面,這種只聽得見咚、咚、咚壓迫又糾結的聲音,像是拳擊手套重重擊在我們身上的感覺。「《場外之內》就是拳擊場外面的『裡面』發生的事情,我們已經不是要看場上這些人如何被對手打、如何打倒對手了,因為他們真正挨的重拳其實是在現實生活裡。」李家驊這麼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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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09年,刊載於《國藝會》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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