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5
- 原住民
- 部落
- 石壁部落的衣服
- 陳亮丰
我的泰雅族朋友尤瑪‧達陸告訴我,經過了收藏家與研究者幾十年來的研究蒐集之後,如今在部落裡,幾乎沒有剩下什麼傳統服飾,他們多年來一直在找尋部落的衣服。我聽了嚇一大跳,那麼我們平常在電視上看見的那些美麗的衣服,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決定重看一次他們拍攝的紀錄片︰《石壁部落的衣服》,並且在尤瑪的協助下寫了這篇文章。
故事來源:
尤瑪‧達陸(Yuma‧Taru)
苗栗縣泰雅北勢群文化協進會
以及,紀錄片《石壁部落的衣服》(註)
整理寫作:陳亮丰
「我們學習織布,並不是學會了趕快拿去賣。織布的事情是很深厚的,不是像你想像的,薄薄的,很快就可以拿去送給別人。」
大安部落的夜,舊房子改裝的泰雅婦女織布工作室裡,尤瑪對來學習織布的族人這樣說。今年夏天開始的織布班,十多個婦女每週二晚上和週三早上固定聚在一起,和尤瑪一起學習織布,織機的聲音在部落裡響起。先學平織,再來學斜紋,變化斜紋,菱形變化斜紋....技術是底子,一點急不得。在學會織法之後,下學期她們有一個願望,要用泰雅族傳統的工具與方法,親手縫製一套祖靈祭上穿的衣服。
男人背著孩子來探班,探頭看著她們說:「加油哦!」
* * *
紀錄片《石壁部落的衣服》第一場:歷史。
畫面從大安溪的溪水與山谷開始,字幕緩緩上升:
位於苗栗縣南庄鄉東河村,屬於石加路群的泰雅族,在日據時期因為石鹿事件,不敵日軍的進攻,避居到Sinmayan及Bwanpara─雪見地區(今雪霸國家公園內)。1936年,族人再次遷徙到石壁部落。每年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族人都在上港溪畔舉行Paskautas祖靈祭。祖靈祭恢復至今已有十多年了,每年祖靈祭結束後的祭儀檢討會上,族人總是要說:「我們的衣服呢?」
其實部落裡幾乎沒有留下傳統的衣飾,恢復祖靈祭十多年來,這
一直是大家心中的遺憾,族人正努力找尋中...
(口簧樂聲起,故事開始)
第二場:部落裡的討論
「我的意見呢?大家看看電視!看我們83年(1994)祖靈祭穿的衣服。那是用我自己買的布做的,我真的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依照傳統的形式,做真正屬於我們泰雅族自己的衣服。」一個老奶奶,情緒激越地發言,手指著電視螢幕。
站在攝影機後拍攝紀錄片的否耐趕快發出聲音:「Yaki(泰雅語:老奶奶)!過去祖靈祭我們穿什麼衣服呢?」
老奶奶:「穿長衣(gusai)啊,自己織的那種長衣,白色的,另外還有披巾。長衣還作了花紋,用黑色的線。」
年輕人:「所以到底我們的樣式是什麼,我們還不知道哩。」
中年人:「該人家買走的,都被買走了。不該人家拿出來的,也是都沒有了。」
年輕人:「我覺得有兩條路:家裡有現成衣服的,要作就去作。有gaga(註:部落裡的規範、或者說禁忌)在,不管結婚或其他活動都可以穿。另外就是要去找尋我們最傳統的衣服究竟是什麼?一路兩條,一起走!」
年輕人:「我們這些年來一直在找尋,現在又有一個很願意幫忙
我們的尤瑪。」
尤瑪是大安溪流域裡大安部落的泰雅女生,為了找尋泰雅傳統的
服飾,投入傳統服飾的學習與研究已經有十年了,她站起來向大家解
釋正在進行的資料蒐集工作。
* * *
尤瑪的口述:
在我的成長經驗裡,有關原住民的事,就像其他人觀賞異文化一樣,我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傳統手工藝,而外婆家的織布機,就像個蒙塵的古物,靜靜歇在角落裡,無法感覺到它與我之間有什麼關連。事實上,泰雅族的傳統織品,經歷了半個多世紀來外人陸續的蒐集購買,幾乎沒有剩下什麼。
從日據時代開始,台灣不僅作為殖民地,也被有計畫的作為日本民族人類學研究的田野地,原住民的物質文化,他們覺得很新鮮,就進行大規模的蒐集購買。這種情形在日本人走之後並沒有停止,因為漢人研究者也繼續從事這樣的蒐集。所以從日本收藏家到台大、博物館、中研院等學術機構,好的東西都被帶走了。當然傳統織布工藝在部落消失,不只是研究的原因,還包括販賣。比如(大約)在四0、五0年代,一件新娘服可以賣到一兩百元。你想想看,一兩百元在當時是多麼重要的收入?種種因素綜合下來,泰雅族七八萬人,整個給收集到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剩下。後來我在部落裡找,發現剩下的都是
收藏家和研究者看不上眼的東西,像被單。
好的東西不在部落裡,而現在想作也作不出來了,因為技術失傳了。十年前我在台中縣立文化中心「編織工藝館」作博物組典藏人員的時候,常要到收藏家家裡去找標本,那裡才有好東西。但是那時候我對原住民織物的知識還停留在很外圍,標本對我來說只是「物件」,只想到去看線夠不夠細?是不是孤品?有多少價值?...沒有辦法看到物質背後的精神面。但是在工藝館三年裡,有兩件事讓我印象很深。
79年(1990)的時候,我們工藝館的籌備階段結束,要開幕了,我們設計了一個傳統老藝師現場表演的節目。為了找尋可以到現場來表演工藝的老藝師,我找遍了新竹苗栗一帶,可是都找不到耶,那時真是一躊莫展。這時候我媽媽說話了︰「找你的Yaki啊,她擅長織布啊而且她有織布機可以表演。」我恍然大悟,趕快找外婆求援,為了那場表演,我媽媽和外婆兩個人準備工具準備了整整一天。
開幕表演那天我在會場忙裡忙外,一直到中午才有機會到現場去看看我媽和外婆。外婆在台上做了一上午,蠻累的,一看到我就說︰「尤瑪,你來試試看!」
然後在外婆的指導下我試做了一小段。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碰過織布機,從小我那些滿分的家政課作業全是媽媽代打的。就在外婆教我織布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和外婆之間有了種默契,過去以為外婆的織布機是古代的東西,那時候我才知道,它是活的,是可以用的,會動的、能夠生產的!看到媽媽和外婆在台上織布,我驀然發現,原來這些人,這些東西和我有某種關連。
第二個震撼是這樣。81年我去手工業研究所上進階班,遇到一個作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物質研究的老師,我和他聊,我說老師一直作西南少數民族,台灣也有原住民啊,為什麼不作台灣原住民呢?
老師誠實的告訴我:「尤瑪,你們原住民的東西,只剩下物質的糟粕,背後的精神已經像過往雲煙不再存在了。現在做太晚了,加上我不會你們的語言,很難。可是我所知的西南少數民族的物質,目前還存有一些精神的東西,一、二十年之後也會走到像泰雅族這個地步,所以相較之下我覺得要趕快去作。」
這個話對我來說真的很重,很重。「糟粕」,我心裡很震撼,怎麼會這樣?我不敢相信,真的像老師說的這樣嗎?我的脾氣很倔強,你這樣說,憑著一股熱一種力量我決定要去作。但是當我真正回到部落裡去找的時候,我才發現,真的是這樣,老師沒有說錯。
可是因為我知道了,這件事情就變成我的事情了。
* * *
尤瑪的口述︰
81年(1991)那個燠熱又無趣的夏天,我開始對公務員繁忙卻永遠循環返復的工作,突然感到森森然的單調和不耐,心情和精神極度的疲憊和沮喪,沒有和家人商量,我辭去工作,回到山上和外婆一起生活,跟著她以自由的時間,寬裕的視野去刻畫生命的幅度。從此我就回不去朝九晚五的生活,一直到現在都無法和家人說明,我之所以無法再走和別人相同的步伐,那是因為我心中聽到的是不同的鼓聲。
在山上學織布的日子,外婆(Yaki Ciwas)為了讓我學到完整的知識,從原料開始教起,她和我一起種苧麻,教我觀察苧麻生長,採收,製作纖維....。外婆用的是泰雅的傳授方式,人感受著風土的輪轉變換,植物的生長去配合大自然,人是去『配合』的,而不是去改變的,這是泰雅的世界觀與生命關,泰雅的態度。有時候外婆聽到我問的問題會莫名其妙,然後說:「尤瑪,你的頭腦已經不是泰雅的頭腦了。」
那時後外婆不認為我會長久留在部落裡。她常常問我:「你做這種東西有什麼用?」「你回來什麼時候要回去呢?」但是後來外婆發現我是認真的,就開始到處去找老師來教我。
我學習泰雅傳統編織的過程有很多阻力,幾乎要放棄。因為在我們的文化裡,技藝是專屬於擁有者的知識,也是技藝擁有者的地位與權力,是個人或者家族的資產,不可以輕易移轉,更不能仿冒佔有。新織法紋路的創現,屬於技藝擁有者,不能是別人的。這樣的一套gaga很清楚,所以如果你的母親手藝很差,那麼除非女兒有編織的天賦,能夠超越學習條件的限制而自成章法,否則將來很難成為優秀的織手。gaga很沈重,老人家不願意傳授,所以我學的時候,還請出了舅舅啦、舅媽啦、神父啦去說服老人家教我。教的過程裡老人家會先把重要的組織過程在自己家先做完,我只是作「織」的動作,「整經」的步驟老師先處理了。還好我之前學過組織,所以我可以分析她的組織是怎樣繞線的,我用工業的方法把她組織的方式記錄下來。突破了這個障礙之後,才開始織比較多。
這樣的文化因素,也是如今泰雅傳統編織工藝迅速消失的原因之一。老人家過世之後,手藝深藏在老人頭腦內跟著老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沒有傳人,許多精緻的織法從此無法再現。有再好的機器與技術都作不出來了。這個過程讓我體會到,工藝技術與知識,必須是「你加上我,我加上她」,才會不斷進步。否則技術會往後走,「你藏一步,我藏一手」,下面的人學什麼?最後當然就只剩下「糟粕」了。
我心裡下了一個決定,我學會織布之後,我要在部落裡教織布,而且我不收學費。只要你願意學,我都教。我知道老師會說我破壞了gaga,但是如果泰雅的傳統消失了,gaga又代表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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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瑪的文字:
那年開始獨自在自己的小部落裡從事小小的調查和研究,之後在其他的部落陸續認識了「小尾巴神父」:他是一位留了一縷時髦小髮辮,年輕的令人懷疑的美國神父,講著滿口流利卻令人噴飯的泰雅語;「短腿Bilin(比令)」是位擁有小臘腸狗般短短的,卻跑得飛快的達觀國小主任。任課之餘,十分努力的調查北勢八社的部落歷史;「校監Vesu」木訥憨直是部落裡的農事專家,也是族群音樂的高手;「小Vuyun」年紀最輕,是青年團的團長,辦過許多青少年的活動。
82年底(1993),從南庄東河的石壁部落,來了一位擅長攝影和活動策劃的「大鬍子Bawnay(否耐)」。至此我們的班底算是大致底定,於是成立了「北勢群文化協進會」。各依自己的興趣和專長去做文化記錄。六年來在各部落辦了二十多場的活動和調查發表,而從外得到的資源和政府補助總合不會超過三十萬。不過「自助」是我們的信條,幸好族人也能理解、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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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的補充︰
1996年冬天,全景傳播基金會與文建會,在台中中港路設了一個紀錄片教室。十八個來自中部地區的文化工作者,聚在這個小公寓裡,準備用半年的時間學拍紀錄片。
那時的泰雅北勢群文化協進會,幾個古靈精怪的人聚在一起已經做了不少事,除了尤瑪的編織工藝蒐集整理、語言歌謠的學習與整理、祖靈祭口述歷史整理、部落遷移史整理、母語文化營、雪霸祖居地調查、協進會立案登記....之外,他們也希望在口述歷史累積之後,把大安溪流域泰雅北勢八社的傳統祭儀循照傳統回復。
在很多要作的事情之外,1996年協進會的記事上還有一條:「學習製作紀錄片。」
於是當冬天剛把大安溪染上一層灰靄,每個週末都可以看到大鬍子否耐和短腿比令,急急地沿著大安溪趕路,要到台中去上紀錄片的課。過去他們使用文字、筆、錄音機或者相機作口述歷史整理,現在他們想要學新的紀錄工具。協會裡也有一台小V8,可是大家都把它當作相機來用,除了把V8架在會議一角錄影,或者拍一些祭典活動之外,紀錄片?究竟是什麼東西?現在一直在找尋的泰雅族的衣服,可以用紀錄片來表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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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第四場:採集資料。
否耐與尤瑪兩人帶著照片與布樣訪問老奶奶們,針對已經採集到的資料作更深入訪談與細節確認的工作。有個老奶奶長年生病臥床,病榻中她就著照片上的紋路吃力地辨識著,述說著對傳統織紋的記憶,否耐在一旁迅速筆記下來,尤瑪收音。
紀錄片第五場:傳承與學習。
尤瑪在庭院裡架起木製織布機,外婆Ciwas Taru與姨婆Amuy Taru兩姊妹今天要傳授『五柱整經法』,否耐要把這個過程拍下來。Yaki Ciwas 找出家裡收藏的一疋舊橫紋織布,今天就是要教尤瑪作出同樣的布品。而Yaki Amuy今年快九十歲了,耳朵重聽,年輕時除了擅長織布之外,也是部落裡的巫醫,她在一旁看著。
Yaki Amuy:「今天要織什麼布?」
Yaki Ciwas(湊到她耳朵邊大聲說):「要織teyu pelyum!」
Yaki Amuy 恍然大悟:「啊,這樣邊不是太寬了嗎?」
Yaki Ciwas:「沒關係,我們也在複習。」
Yaki Amuy 把鼻子湊到布前那樣深深地凝視著,看了很久很久才說:「唉,你還留著一塊布啊,我已經都沒有了。」而尤瑪在織布機前整理著複雜的絲線,一直找不到線頭,很困擾的樣子。開始上課了,絲線在五柱之間穿梭來去章法複雜,Yaki Ciwas緊張地盯著尤瑪的動作,不斷糾正她的手勢:「手要軟一點,千萬別弄錯了。」
就在這時,Yaki Amuy忽然幽幽地唱起歌來了,她沒有牙齒,歌詞不容易聽懂,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把大家都影響得心裡軟軟沈沈的。Yaki Ciwas說:「不要再唱了,我們還要教尤瑪學織布啊,你再這樣唱我也要哭了」。
今天我們都在這裡啊,你今天來學織布。
如此講解你會了解嗎?
你不會了解我的過去,
為什麼會這樣想念過去呢?
很懷念以前織布的情景。
這些我都學過,你會繼續學嗎?
我以前學得很多,你並未曾經歷。
我已經忘了,也不能織了,
眼睛不再清楚了,
如果還能記得,那該有多好。
織布的事知道了嗎?
你若能學會,該有多好?
往事都到哪裡去了呢?
以前的往事哪裡去了?
人老了心裡會想著很多很多的事,
越想越多,無法停止…
* * *
尾聲:未完成的傳承與未完成的紀錄片.....
今年夏天某天,尤瑪去找部落裡象鼻國小的校長:「我想要教小朋友織布,我帶自己的線和工具,你只要給我想學的小朋友。」校長點點頭,給了尤瑪週三下午的時間,找來了十多個小朋友。
從此後每週三下午尤瑪和小朋友一起織布,小孩子唧唧聒聒的,和尤瑪一起到教室外面,離開黑板,一起去撫摸苧麻,觀察苧麻的生長,等植物開花,一起採收纖維,邊玩邊學。Yaki Ciwas覺得不可思議,太吵了,你們怎麼這樣學織布呢?
尤瑪看了外婆的反應總是偷笑,她想起外婆講的很多織布的故事,都是外婆五、六歲時的童年記憶。她覺得這樣很好,「因為我們的目的就是孩子」,「我們把這些隱隱的放到他們的生命裡,讓已經消失的東西重新回到她們的生活裡,或許會有一天某個東西喚醒了童年的這個部份,那麼當她想要走回這條路,就會有可能上手,有路可循。」
大安溪又到了冬天,北勢群文化協進會已經開始了第二部關於衣服的紀錄片製作,以及比令關於紋面老人的紀錄。而我在尤瑪的訪談裡,被婦女和孩子學織布的鏡頭感動而寫了這篇稿。文畢,彷彿看見孩子們剛結束織布課,尤瑪把她們都塞上車,沿著大安溪沿路送她們回家的鏡頭。
那是一部沒有拍出來的紀錄片,就先寫出來吧。
註:《石壁部落的衣服》,是否耐‧瓦旦(Bawnay Watan)參加全景與文建會合作的紀錄片訓練的結訓作業,完成於1997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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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1998年,刊載於「全景映像電子報」